但直接逃走的人隻是極少數。
隻見黃巢拔刀出鞘,刀鋒如匹練劃過,大塊的馬蹄金被削成輕薄的金片,滿天飛舞,折射著日色,瑰麗已極。
“啊——”
看客們從初始的畏懼,瞬間變成了貪婪和狂熱,而也再不會有人懷疑薛崇被黃巢擊敗,繳獲大量馬蹄金的事實。
“一人一片,不許多搶啊。”
黃巢慢條斯理地說著,一旁的朱溫則是抽刀將一個試圖搶四五片的大胡子右臂給砍了下來,鮮血噴濺,惹出數聲尖叫。
但除了此人不顧斷手,捂住傷口倉皇而逃之外,其他人隻是規矩下來,排起隊領取屬於自己的那一片。
財帛動人心,對於這些貧苦農夫而言,對於利最直接的渴望,讓他們忘了對草賊的恐懼,也忘了對薛崇大帥的敬畏。
“各位覺得我黃巢黃巨天是個什麼人啊?是不是‘眉橫一字,牙排二齒,鼻生三竅’?”黃巢帶著玩味笑容,對眾人道。
“好人!黃元帥一貌堂堂,勝過潘安宋玉,更兼心地仁善,是大大的好人。”
一個落魄書生豎起拇指讚歎,眾人紛紛應和。
“可本帥這個好人,卻不愛聽勞什子薛家將、羅家將、秦家將故事!”黃巢突地如雷暴喝,震得眾人一時呆滯:“大將的子嗣,都是大將,生來就是鐘鳴鼎食,名揚天下。而我等草莽出身,就算拚搏百年,也摸不到那些簪纓世胄的腳後跟。”
“現在各位看,什麼河東薛氏,什麼名將世家,什麼天平軍節度使,又有什麼了不起?各位可曾想過,如果自己有薛崇那樣的環境與機會,恐怕也未見得比他差!”
一言既出,振聾發聵,鄉民們紛紛應和。
“是啊,俺們生來窮苦,既習不得文,又學不得武,隻得在田地中打糧為生。”
“誰說富貴人家,便天生比窮人高貴?俺們村頭那個王員外,連地都不會種嘞,愚頑得緊。”
“薛崇道貌岸然,枉為國家大將,卻盜墳掘墓,品行喪儘,哪裡比得黃元帥高風亮節!”
千言萬語,不過是陳勝曾說過的八個大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不對,他不知從哪弄了這許多黑心錢,詐你們痛恨侮辱薛帥。這是此人收買人心的手段!諸位不要信他!”
說書人露出張皇神情,極力高喝著。他顯是對薛崇相當崇拜,接受不了一包金子就讓輿論徹底倒轉的事實。
人群聽了說書人言語,有一小部分露出疑惑神色,但大部分仍對黃巢流露著諂媚的笑容,因為他們拿到了黃金。
瞧著說書人還在垂死掙紮,黃巢不動聲色,又從另一個包裹裡擲出個圓溜溜事物。
說書人瞥了一眼,駭得亡魂皆冒:“你,你這漢子,弄個死人頭出來嚇人做什麼!”
黃巢一聳肩:“要說薛崇事跡結末,不看這首級看什麼?三日之前,我砍了他腦袋在此。”
“你……”說書人指著黃巢道:“裝神弄鬼,不知從哪弄了個死人頭來嚇人……”
但當他仔細端詳那顆頭顱時,突然發出“呀”地一聲驚叫,直接從月牙凳上跌坐下去,摔了個四腳朝天。
“薛帥……怎麼會……戰無不勝的薛帥,怎麼頭顱竟出現在此處……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說書先生顧不上拍打身上灰塵,手指指著黃巢方向,眼中充斥著驚恐,全身如同篩糠般顫抖不已。
他的表現,也坐實了薛崇不僅三日前戰敗,連頭顱也被義軍割取。至於這些黃金,必然也是薛崇派人盜墓所得的不義之財。
黃巢掣起一塊馬蹄金,直接在說書人的屏風上勁劃,金粉灑灑落下,染在素色屏風之上。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不過須臾之間,黃巢口中吟詩,屏上作畫,頃刻繪出一片金色秋菊,光華燦爛,令人不可逼視。
題上姓名、日期,黃巢大笑一聲,擲金於地。隻見那金菊圖筆力勁怒,線條流暢優美,一氣嗬成,大有畫聖吳道子之風。
“本座欲為青帝,不知各位可願追隨?”
朱溫也在一旁說道:“黃帥起兵,本為百姓。今唐廷腐朽,跟隨大帥共舉大事者,賞地千畝,公侯萬代。”
看客們即便不通風雅,也能看出,這位豪爽義軍領袖,乃是才氣絕世的人物。
然而這樣的人卻淪為落第書生。
拿到金箔的鄉民們心中,原來被壓抑的欲望,頃刻如澆上了甘霖,瘋狂地蔓延生長。
人們心中這般念頭本就如同野草,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而黃巢則是給了他們一個契機而已。
“走啊,跟黃大帥走!”
“均田地,屠惡吏!”
“打碎這不公的渾濁世界,博一場富貴榮華,抱那嬌滴滴的小娘們!”
響應的呼聲,猶如山呼海嘯。
而一邊的朱溫,則隻是冷靜地看著這一切。
“大帥,真是個好故事。”朱溫壓低聲音對黃巢道。
“這點兵源不足為道。但本座需要這樣一個百姓愛聽的故事傳播開來。”黃巢平靜作答。
以朱溫的聰明,怎可能看不出黃巢的用意?混亂的時代,乃是孕育豪傑的沃土,而黃巢要給他們的,就是熊熊燃燒的野心。
但黃巢顯然並不是測試他能不能看出這點,而是想教他講故事的技巧。
人生如戲,如是而已。
薛崇是首個被義軍臨陣擊殺的帝國方麵大員。
他們三日前在戰場斬下的薛崇首級,也隻有這樣,價值才能發揮到最大化。
朱溫心中感慨著這些隻需要一席話,一片金子,就能被轉變觀念的底層百姓們。
這世界就算絕對公平,也是屬於天才的世界。實力至上,意味著弱者隻能淪為棋盤上的棋子。
但被煽動之後,沒有人會認為自己是弱者。
勇者橫行天下,智者玩弄人心,智勇兼備者,竊國而為諸侯,乃至為帝皇。
這就是遊戲的規則。
但話又說回來,讓一群酒囊飯袋坐在高高的廟堂上,確實讓朱溫感到惡心反胃。
就算他不太能與這些他眼中的“不慧者”共情,但是當眼見被肉食者們派出的稅吏、牙兵逼得縊死門楣,流離道路的百姓時,他也越發感到對上頭的厭惡。
在其位則謀其政,就算你們自認為“代天牧狩”,將百姓當做畜生,當做圈裡的羊羔,也該明白不該焚林而獵,涸澤而漁的道理。
奈何取之儘錙銖,用之如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