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溫突然再次感到一陣直入心扉的無趣。
不是說“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見到的應該是完全不同於小池塘裡所見的,一群當世俊傑人物。
朱溫暗道:“為什麼這幫人現在看上去,仍然像那些鄉夫俗子一般,庸俗,呆板,且乏味呢?”
實在令他感覺有些失望,甚至想要打哈欠。
朱溫看了看身旁,一位長得很是秀氣的中等身量年輕人,此刻已然臉色煞白,冷汗直流,驚懼道:“這……這……”
此人是黃巢的外甥林郎君,一個老實本分,能力平庸的少年,無論容貌還是聲調都有些女相。由於黃巢沒有子嗣,軍中往往稱呼林郎君為少帥。然而,其實黃巢軍眾頭領並沒有把林郎君多當一回事。
“林郎君。”朱溫老神在在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不用擔心。以我想來,黃帥不至於看錯人。”
“舅父……不至於看錯人?你是在說什麼?”
朱溫懶得回答林郎君的問題,但是衝過來的竹花幫少主秦彥,對於朱溫敢於在如此緊張的場麵下,如此平靜地說話,顯然相當不爽。
秦彥一張藍臉上陡然綻起怒意:“你們不知大勢,自尋死路。剛才我還看見你這小子對欽差大人擠眉弄眼,如此不敬……”
朱溫非常納悶,雖然那個肥頭大耳的欽差,說話時油膩的樣子讓朱溫很想把他砌進三合土裡,然後放到趙州橋橋基下麵做人柱,但他實在沒有對任欽差擠眉弄眼。
因為懶得這樣做。
所以朱溫隻是冷冷道:“秦彥公子你在說什麼胡話?”
他忽地攤手道:“就我看來,你可以去南詔國的景龍雨林,和正在啃食棕櫚樹的白象玩摔跤,當那碌碡大小的蹄子砸到你的頭上,你的腦袋或許能變得清醒一點。”
秦彥一時咬牙切齒。
“奴輩受死!”
他抽出腰刀,馬上要向朱溫劈砍而去。
而那個並沒有被朱溫“擠眉弄眼”的欽差大人,此時一副看戲的神情瞅著秦彥在這無事生非,讓朱溫很想馬上把一個發酵了十五天的原味糞桶扣到他腦袋上。
當群雄將刀槍架在朱溫等人脖子上的時候。
突然一聲斷喝響起:“住手,休得造次!”
正是草軍總帥,天補平均大將軍王仙芝。
他阻止了秦彥等人的行動,看著他們的迷惑神情,道:“老夫這數十年,宛如南柯一夢,今朝方醒,真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黃巢賢弟終是比我看得明白,此番咱們恐怕要對不住天使了。”
動作僵滯下來的秦彥一時尷尬得如木偶一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訕訕地看向王仙芝。
朱溫於是決定在這時候向秦彥擠眉弄眼,露出促狹的微笑,讓秦彥感覺幾乎要七竅生煙。
王仙芝陡然取出一封明黃色詔書,正是天子親筆書寫,蓋有玉璽大印的聖旨禦詔,上邊明白寫著冊封王仙芝為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禦史,儘赦其罪,其餘頭領酌情賜予恩賞。
但王仙芝毫不吝惜,唰地一聲,便將這蠶絲綾錦製成,河北易州貢墨寫就的聖旨,刹那撕個粉碎,布屑紛紛揚揚,如漫天蝴蝶,在帳中傾落而下。
“這……”欽差大人一時張口結舌:“王頭領,撕毀聖旨,傷的可是天家顏麵。今後可不會有這麼好的……”
欽差說到此處,朱溫突地將目光投向他,笑道:“天使方才還想看我等笑話,現在自己不是成笑話了?”
任天使氣得麵色鐵青,便要怒斥朱溫,卻迎上了王仙芝如同古井深潭一般的目光,陡然意識到自己身在敵營當中,當下周身一凜,不敢再說。
王仙芝道:“抗旨之罪,罪當滅族,草民豈能不知?隻是江湖中有江湖中的規矩,王某人決心已定,不必多言。”
又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但形式是要走一遍的。來人啊,將天使拖下去,鞭之三十,逐出軍中!”
任欽差的臉色頃刻變成了死魚眼一般的慘白,周身冷汗迸出,連連求饒不已。卻無人理會他的央告,軍法官當即入帳而來,將欽差掀開衣袍,扒下褲子,當著三軍無數人,痛打三十鞭,直打得血痕淋漓,哭爺喊娘,方才押送著欽差,將他逐出營去。
離營之時,欽差背過頭來,向大帳方向望了一眼,眼中是說不出的怨毒。
同樣與王仙芝自幼相交的振衣盟副盟主柳彥璋望向王仙芝,歎息一聲道:“盟主,我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也許,你隻是等一個讓自己放下前半生執念的理由。”
“說起來,我們振衣盟,自來就是不與官家合作的。”
王仙芝神色落寞,眼底滄桑流轉:“是啊!”
振衣盟創於大唐初年,本就是不願與唐廷合作的群雄部曲,在山東麇集而成,有竇建德、徐圓朗、王世充、杜伏威、蕭銑等人的舊部,但更重要的,還是那一部分拒絕降唐的瓦崗豪傑!
振衣盟初代盟主,便是蒲山公李密的親兵出身,李密死後投奔單雄信、劉黑闥,繼續與大唐血戰,在戰火中失去一手一足,肢體殘缺,卻悟出驚天武學,才創下振衣盟一派,威震中原武林。
人說“寧學桃園三結義,不學瓦崗一爐香”。但瓦崗當中,到底還有死不降唐的義士,有田橫五百士一般的傲骨。
王仙芝用手揉了揉被打得浮腫起來的麵頰,步出帳外,走到正中夜佇立的黃巢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王兄,我在等你。你沒有讓我失望。”黃巢雙手負背,平靜地道:“你知道嗎,你想恢複琅琊王氏昔日的榮耀,我想的卻是‘高岸為穀,深穀為陵’。”
王仙芝一震:“你想學昔年的侯景?”
昔年琅琊王氏正是被禍亂南方的侯景屠戮,才徹底衰弱。
“侯景算什麼東西。”黃巢微微一笑:“侯景隻靠殺戮,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我卻要讓天地之間,再無士族二字。”
王仙芝頃刻沉默。
半晌之後,卻握住了黃巢的手。
年少相交,終生不負。
“今日之後,拋卻頭顱,灑儘碧血,也隻能與朝廷戰到最後一刻,不辜負我等山東豪傑的傲骨。”王仙芝道。
“你似乎很是悲觀。”黃巢道:“宋威那老賊想來不足以讓你如此。”
“宋威如今在西麵,統領平盧、宣武、忠武三道兵在內,雄兵數萬,很快便要抵達宋州。”王仙芝道:“但你我聯手,老賊不足為慮。”
“然而,東邊也有人正快馬加鞭向宋州趕來。”
王仙芝苦笑道:“大唐四帥之一,檢校兵部尚書,泰寧節度使,草軍招討使,‘祁連雪霽’齊克讓,馬上要與宋威夾擊我等了。”
此言一出,在旁邊聽著二人對話的群雄,俱各神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