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犬相當罕見,名為獒犬,乃是從吐蕃之地引種而來,據說三獒可鬥一虎,不過並沒有實戰證據。
但這頭獒犬確實異常高大,立在鳳歌吟旁邊,比鳳歌吟這侏儒還高得多。按鳳歌吟說法,此犬素來由他喂養,是玩慣了的,能夠騎乘,以他的體型,騎馬也不習慣。
由於三千越甲如今已經在泰寧軍前方陣地列成水潑不進陣勢,這幫人雖然隻是手持長劍,卻還有大盾護身,並不畏騎兵衝鋒,因此戰局實際上是進入了常見的單挑鬥將環節。
這對義軍來說,其實不利。楚狂生、鳳歌吟雖然是齊克讓招攬的武林高手,卻不是什麼大將,縱然戰敗乃至身死,對於泰寧軍也不是什麼要命損失。朱溫、孟楷卻是黃巢親傳弟子,義軍重將,萬一有什麼閃失,對義軍相當不利。
然而朱溫在一邊略一思忖,腦海中刹那雪亮一般。
楚狂生、鳳歌吟二人看似囂張無比,有勇無謀。然而他倆提出以步對騎這樣吃虧的意見,便是迫得己方不得不應戰。
同時,對方恐怕是掌握了孟楷爽朗豪邁的個性,知道孟楷不會讓己方吃虧,定會允許他們乘馬。如此精細的算計,不但證明了泰寧軍情報收集之周密,以及齊克讓麾下沒有平庸之輩,更表明這兩人絕非庸手,此戰恐怕是一場惡戰!
但事已至此,再反悔更不利於己方士氣,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隻見楚狂生、鳳歌吟二人跨上馬鞍,催馬如飛,風馳電掣也似奔突而來,馬術顯然相當出色。
朱溫催動馬韁,與鳳歌吟錯馬而過,一時間刀劍相交,鏗鏘銳鳴,直衝天穹。
一股巨力由大夏龍雀寶刀傳遞而來,震得朱溫心頭一凜:這矮子好大力氣!
傳說周武王伐紂時,周軍中有異人“土行孫”相助,也是身量矮小,力大無窮,更能地行之術。這鳳歌吟也是麵如土色,形容猥瑣,就如同那土行孫一般。
朱溫自入門以來,經王仙芝、黃巢兩位武學宗師指點,將原來的野路子武技整理梳攏,去粗取精,短短時間已有登堂入室的進境,手上又有大夏龍雀這樣古之寶刀,誰想對上這矮子鳳歌吟還隱隱落在下風!
鳳歌吟長得形容猥瑣,還是個侏儒,最討厭的就是俊秀挺拔的美男兒。如今見朱溫容止可觀,不由心頭一股無明業火,劍法攻得異常淩厲,隻想將朱溫迅速斬殺下馬。
而一旁,楚狂生出劍更是如同狂風驟雨,當真人如其名,戰起來頃刻變得雙目通紅,滿麵煞氣,一劍一劍連環而出,完全是馬戰的套路招式,與步戰又大不相同,雖出手激烈,卻極有章法。
但孟楷不負其名,氣勢如山,長柄宣花大斧大開大闔,殺氣滾滾,斧法精熟,猶如三國徐晃徐公明再世,國初盧國公程咬金複生。雖然看起來與楚狂生打得旗鼓相當,平分秋色,但朱溫眼角餘光也能看出,孟楷全麵進攻,而楚狂生卻仍需利用左手所持的大盾格擋。
然而劍輕短,騎戰不如長兵器好發揮,隻利在靈巧,輔以盾牌防禦本來就是應有之義。
朱溫暗忖就算武藝不及孟師兄,又豈能在敵人麵前,折了顏麵?
這是自己真正介入亂世大舞台之後,參加的頭次高含金量戰鬥。對手不是不堪一擊的地方官軍,也不是薛崇麾下軍紀稀鬆的天平軍,而是大唐四帥之一,雪帥齊克讓麾下身經百戰的泰寧銳旅!
身為黃巢新晉弟子,他又怎能不全力以對,拿出自己應有的男兒氣勢?
心念轉動間,催馬逼近,手中寶刀搶攻,紅光亂濺,逼得鳳歌吟與他駐馬對打。
但鳳歌吟這矮子不但力量大,劍招還極為陰狠。一麵以盾牌格擋朱溫的刀芒,一麵長劍專撩馬腹及下三路,招招都是奪命的招式,仿佛那上古異人土行孫的地堂棍。
他手中長劍也是劍柄有嵌套,鬆開嵌套便可拉長劍柄再次鎖住,用於騎戰,雖然比不了孟楷的長柄宣花斧,但比起朱溫手裡的大夏龍雀寶刀,在長度上卻並不遜色。
而且鳳歌吟騎著的那頭吐蕃獒犬也訓練得極為精熟,躥馳起來絲毫不遜奔馬,還不時嗥叫幾聲,試圖在朱溫的馬頸上咬一口,逼得朱溫不得不小心防備。
刀光颯颯,勁風漫舞,兵器交擊的鏗鏘聲如鼓點般不絕於耳。雙方各已交鋒了數十回合,正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都打到了白熱化,精神倍漲,殺氣騰騰。
兩陣中戰鼓咚咚,鼓點不斷,為兩邊大將助威,兩軍將士卻是一個個看得屏聲靜氣,尤恐漏過半個招式場麵,為這激烈的龍爭虎鬥而目眩神馳,一個個心都懸了起來。
後邊觀戰的小師妹段紅煙攥住秀拳,叫了聲“大師哥威武,速速斬了那敵將”,便也一雙橫波水眸聚精會神看向垓心戰局,心中尋思該不該不要厚此薄彼,是否應給朱溫也打氣喝彩一兩聲?
朱溫剛相識時的言語,讓段紅煙覺得這清雋少年,甚是有趣。
孟楷雖然年紀輕輕,出道不久,但隨黃巢一路征戰下來,也素有勇名,號稱有萬夫不當之勇。齊克讓軍中這位劍士楚狂生馬戰技巧精熟,竟能與孟楷戰得不分上下,實可見雪帥軍中人才濟濟。然而朱溫作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和實力並不遜於楚狂生的鳳歌吟同樣殺得難分難解,也令泰寧軍眾將士為之側目。
隻有朱溫心下叫苦,他行走江湖,自以為身手已是不弱。真正上了戰場,碰上大陣仗,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相比大師兄孟楷的麵不改色心不跳,朱溫自知呼吸已經明顯加劇,身上汗滴也津津滲下,卻始終找不到鳳歌吟這矮子的破綻。
冷靜。
他竭力告訴自己。
朱溫所最自負的,並不是武藝,而是智略。他天生一顆七竅玲瓏心,行事最是精細,憑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傲氣,朱溫甚至自認為智慧不在威震天下的雪帥齊克讓之下。
憑著心思周密,朱溫過往在江湖上也曾以弱勝強。然而鳳歌吟終究是出道多年,又在軍隊裡摸爬滾打得戰技精熟的老手,隻憑著磨礪出的戰鬥經驗,交手起來就如同本能一般,令人找不到任何破綻——何況作為一個矮子,鳳歌吟要防守的麵積自也比彆人小得多。朱溫想要憑借過人的腦力尋找對方的空門所在,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朱溫手中龍雀寶刀絲毫不鬆,曳拖格打,封住鳳歌吟的劍勢,聚精會神不斷試探,頭腦高速運轉,試圖令自己的意誌漂浮起來,俯瞰場中局勢,找到取勝之道。
但就在這時,一聲炸雷似的暴喝,震響在空氣當中,遍地塵沙紛紛衝天而起;當場眾人,無不耳鼓發戰,頭皮發麻。
“鼠輩,納命來罷!”
孟楷縱聲長喝,勢若奔雷,眼迸精光,一斧劈下,如有力劈華山之勢。須臾間,他周身散發出的壓力似暴漲了千倍百倍,令人心驚膽寒的威壓,伴著斧鋒向著楚狂生撲頭蓋臉般碾過去。
這一聲暴喝,氣勢驚天,燃燒的是沸騰的滿腔熱血!
帶著戰鬥的狂熱與必勝的意誌,孟楷這一斧,頃刻發揮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量,斧未落,楚狂生心中已怯,震懾於孟楷所散發出的勢——那是高手特有的無形場域,說不清道不明,卻能在爆發出的瞬間,令對手頃刻如被泰山壓頂。
追求武道極致的純粹意念,對於沙場殺伐的縱意胸懷,化作傾注在這一招中的“意”,“意”在招先,沛然莫可抵擋!
楚狂生臉上變色,急仗起大劍,憑借經驗竭力封住孟楷巨斧的來路,運勁卸力。
錚地一聲銳擊,大劍險險擋住孟楷的宣花大斧劈砍。楚狂生虎口發麻,長鬆一口氣。
由於身量極高,楚狂生用的長劍也甚大,如同泰西雙手重劍一般,揮舞起來格外要力氣。然而以力量論,身長八尺,如同巨人的楚狂生,力量卻遠不如剛勇絕倫的孟楷,麵對孟楷全力一擊的橫劈,隻能堪堪應對。
然而孟楷臉上忽地露出極為暢快的笑容,突地略收巨斧,趁著楚狂生手掌發麻,便急速用斧尖滑到楚狂生宿鐵大劍另一側,使巧勁發力一挑。
這八卦宣花斧,又名宣花鉞斧,重有六十四斤,不但斧刃厚重闊大,斧柄頂端還有矛鋒般一道尖鋒,因此可砍可刺。趁楚狂生不防,孟楷一招“槍挑黃河”下去,卻並非斧技,而是黃巢教給他的北地槍法,又不是刺楚狂生有厚犀甲防護的當胸,而是挑他巨劍,收四兩撥千斤之效。
楚狂生碩大的身軀頃刻顯出機械般的僵直,如同鐵塔般脫開馬鞍,雙腳離了馬鐙,轟然墜馬,成了一個“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四腳朝天跌在地上,濺起漫天沙塵。
孟楷豪情萬丈,轟然大笑,左手揮鞭急驅名馬,催馬向前,又取了腰間酒葫蘆,拔塞仰麵劇飲,迎風大呼——“快哉”!灑出的酒水自赤裸的胸膛流淌而下。
馬蹄聲迫,馬行如飛,不待泰寧軍有機會援救楚狂生,那黃驃馬就以四蹄將楚狂生踏在足底,肆意淩蹈。電光火石間,孟楷已經從楚狂生身上策馬而過,楚狂生的水犀皮甲未曾破裂,胸口卻被馬蹄踩得完全凹陷下去,肋骨儘數折斷,五臟六腑踩作一團,口中鮮血狂噴,眼見不活了。
一時間,觀戰的泰寧軍將士,儘皆變色。
眼見著楚狂生與孟楷你來我往,正鬥得不分勝負,誰曾想孟楷突然一聲長嘯,便把楚狂生挑落下馬,縱馬淩蹈而死?
“殺啊!用殺戮,化作滋養我的養分。我渴望鮮血很久了……”
朱溫心湖中的那頭白色猛虎虛影,刹那凝實,在他心底發出人言,伴著磔磔怪笑。
鳳歌吟本來劍法精熟,防備朱溫的連環刀芒如同水潑不進,但眼角餘光瞅見義兄楚狂生墮馬被踩死,不由心中大驚,方寸大亂,手上亂了分寸,本來就焦黃的臉更加如同土色,冷汗涔涔而落,被朱溫抓住機會一個搶攻,暴喝一聲,揮刀切中脖頸,直入盔甲銜接之處,頃刻斬斷這侏儒首級,隨著啊地一聲慘叫,兩截屍首從大狗身上墜下去,隻剩下那大狗猶自惶惑地用天生的迷茫神情瞧著朱溫。
“師弟,你該知道,夫戰,勇氣也。”孟楷對朱溫道:“沙場交鋒,比起江湖廝鬥,更在乎一往無前的勇決,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江湖比鬥那些小心翼翼,精心思量,在戰陣上卻並沒有那麼大用處。”
話雖這樣說,但孟楷在一聲暴喝,以傾山之力橫擊楚狂生之後,又以巧勁挑楚狂生落馬,淩蹈殺之,又見此人性格粗中有細。
然而,“夫戰,勇氣也”,這是古之名將留下的不易之論。戰國名帥、大兵法家吳起的《吳子兵法》也說“凡兵戰之場,立屍之地,必死者生,幸生則死”。
鳳歌吟的武藝絲毫不在朱溫之下,若非孟楷暴起馬踏楚狂生,令鳳歌吟方寸大亂,失了戰鬥意誌,又怎會刹那間便被朱溫扭轉局勢,揮起大夏龍雀邪刀一刀劈殺?
“乾得漂亮!”小師妹段紅煙笑語嫣然,望向鬥將得勝的孟楷朱溫二人,剪水雙瞳當中都是與有榮焉的真心歡喜。她一襲紅衣紅甲,嬌笑起來越發容光照人,猶如南疆之地的鮮紅木棉花,烈焰般燃燒的英氣風姿令人無可逼視。
孟楷並不作答,隻是用眼神表示了對小師妹的謝意,便又右手提起八卦宣花鉞斧,猶如北方真武蕩魔天尊蕩平群魔一般,斧風所過,飛沙走石,草葉飛旋,鬼神也似為之辟易。
“攬日月兮醉狂歌,跨六龍兮吞天河。”
“五湖四海杯中酒,醉往沙場拄太阿!”
孟楷浩氣長吟,威儀絕世,殺氣騰雲,直衝九霄。斧鋒所向,無不辟易,仿佛真要殺儘天下英雄,將他們的首級高懸在那蒼穹之頂的銀河之上。
“飲不儘的杯中酒,割不儘的仇敵頭,哈哈哈哈哈!”孟楷率性大笑,聲震蒼穹,將酒葫蘆中殘存的兩三斤烈酒仰天一飲而儘,麵皮泛紅,左手抽了腰間泰阿寶劍,劍光射鬥牛之寒,貫穿星河,豪光肆颯。
這位剛剛驅馬將楚狂生淩蹈成肉泥的豪俠威風凜凜,劍氣堂堂;就這樣左劍右斧,兩般兵器並用,如同一道旋風趁勢衝擊,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直接把“三千越甲”鑄成的城垣蕩得七零八落,鮮血淋漓,馬蹄踏破無數鹿角、蒺藜,孤身向泰寧軍灘頭陣地深處衝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