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克讓知道,那是智慧的光芒,朱溫這年輕人,既有少年蓬勃的朝氣、熱情和鋒芒,更有相當的城府,絕不是徒有勇略之輩。
就齊克讓看來,相比武勇,武將更重要的是智謀。學槍學劍,又豈能真的成為萬人敵?
而真正“勇冠三軍,智絕天下”的名將,像西楚霸王項羽,漢末三國號稱“不是人”的呂布,國初“前後滅三國皆擒其主”的邢國公蘇烈蘇定方,終究相當罕見。
當然,齊克讓所親見過的一位,與他可謂關係匪淺。但此人多年前就已棄世而去;任你一代天驕,縱橫不敗,到頭來徒然化成一壟黃土,不過供後人追想。
然而,齊克讓絕不知道,朱溫會覺得自己智謀不在雪帥之下。
“今日交鋒,你我雙方均是熱身。而下麵,便是生死存亡之戰了。”齊克讓淡淡一笑:“草軍諸位,後會有期。”
既然突破受阻,齊克讓親至陣前,義軍騎兵當然也不可能久留。孟楷當下抱拳長聲道:“後會有期!孟某人還想親自領教雪帥號稱‘霜寒三千界’的驚霜神劍!”
言畢,與朱溫、段紅煙一同,拍轉馬身而去。孟楷扭轉身軀,手持巨斧防備,提防泰寧軍追擊,這時卻顯得相當穩重。
當義軍騎兵都消失在視野當中時,泰寧軍也全數登岸紮營,與西邊的宋威所部形成了掎角之勢。
而帥帳之中,隻有齊克讓與燕淩空一坐一立,彆無他人。
“大帥,故意送掉楚狂生與鳳歌吟,令敵人先勝一陣,是否於我軍士氣太不利了?”燕淩空有些急切地詢問道。
“楚狂生、鳳歌吟仗勢橫行,奸淫民女,素有劣行。但他二人戰功赫赫,看著一幫老兄弟麵子上,縱然被受害者家屬密告上門,也不好直接處理。”齊克讓靜靜舉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小口西湖龍井明前茶,淡然道:“借敵將孟楷之力除去二子,也可給民家一個交代。”
“我既然麵授機宜,讓楚狂生、鳳歌吟聲稱願意以步對騎,來擠兌對手,迫敵出戰。那麼二子當然認為有必勝把握,起輕敵之心。而他倆絕不會是黃巢首徒孟絕海的對手。”
“草賊初勝一陣,會覺得雪帥不過如此,難免生出驕氣。恃將士之勇,矜方寸之謀,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
“倒是那位似乎叫朱溫的小子,卻有些意思,怕是有點深藏不露。明明是黃巢黃巨天新收的弟子,武藝並未經過名師多年打熬,主要還是野路子,卻憑著一腔子韌勁竟能與鳳歌吟鬥得不分勝負,還趁著鳳歌吟失神之機,一刀斬了鳳歌吟。足見心誌相當堅韌,而相其麵容,又是沉毅多智之人。”
齊克讓並未親見朱溫、孟楷與鳳歌吟、楚狂生二人鬥將,但憑著觀戰者的描述,就能分析得活靈活現,一如親眼所見。
“此番破賊之後,本帥若得此子,恰似得一鳳。至於送死的楚狂生、鳳歌吟,且不說罪有應得,也不過是兩隻鴨子罷了。”
燕淩空有些驚愕,沒想到主帥對那看起來並無驚人之處的小將朱溫,卻如此看重。
……
偃王城中,黃巢軍軍營。
由於有古時留下的夯土城牆遺跡可以依托,隻需要采薪伐木堵上缺口,這軍營異常開闊,大營內更有小營,成梅花六出的形勢,可以互相呼應。帥帳、馬廄、糧倉、營房、輜重庫、旱廁,都布置得井井有條。在偃王城外,還挖掘了簡單的壕溝,當中設下蒺藜,用於備敵。
黃巢文武雙全,本來就精通兵法。而草軍也收容了不少八年前龐勳義軍失敗後潛伏民間的潰卒。龐勳乃明教教主,長期在大唐軍隊中發展影響力,起兵的骨乾便是由徐州戍守桂林的戍卒,因此軍中熟知唐軍行陣作戰操典紀律的甚多。
營內一處偏僻的空地中,布了一張長方形杉木茶牀。
朱溫換了件寬鬆爽身的青色袍子,以一柄鎏金卷草紋長柄銀勺,自一口擦洗得鋥明瓦亮,擺正於地的青花瓷瓶中,舀出小半勺雪花也似的精鹽。
盛了水放於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朱溫手法極為嫻熟地揭開銅壺蓋子,將精鹽悠然撒在水麵上,而後以勺擊沸正在烹煮的湯麵,但見青碧色的水麵浮起珍珠一般的泡沫,恰似“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
他的舉止相當優雅,落落大方,有種雲中仙鶴般的氣韻,此時竟看不出半點草莽意味。
小師妹段紅煙睜大一雙流盼美目,極是好奇地瞅著朱溫的動作。
朱溫以眼神示意她稍等,而後把心思專注於銅壺上。待壺中水聲稍大,把壺蓋揭開,以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麵上細碎泡沫,便再次合上銅壺。
頃刻之後,壺中水沸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朱溫再度掀開壺蓋,此番卻不撇水,而是以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倒入茶牀上的瓷碗內,旋以用一根兩頭包銀的竹筴於水中輕輕攪拌,同時以用銀勺從另一口青花瓷瓷瓶內舀取些細如麥屑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當中。
這是標準的流行於唐代的“煎茶法”,即在沸水中投入鹽和茶末煎煮後飲用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