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新平郡靜光寺中。
大秦皇帝苻堅已經在此被囚禁了近半年了。這半年時間,對苻堅而言簡直是度日如年,如坐針氈。
每日裡,苻堅都沉浸在痛苦和愧疚之中,回想當初自己做出的一係列的決策,悔之莫及。當年意氣風發,想要天下一統,立誌成為周公,令天下拜服的苻堅,終於意識到自己在一些決策上是多麼的幼稚可笑。他所認為的仁恕之道,在這個年頭是個多麼愚蠢的行為。
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人人都為禽獸,哪裡會感念自己的恩情。那些背叛自己的人,自己曾經對他們那麼好,而且是真心的對他們寬恕,結果,他們一個個的背刺了自己。
那些當年在自己麵前表現的恭順之極的臣下,那些被自己寄予厚望,認為他們忠心耿耿的臣子們,也讓苻堅極度的失望。
在無數個不眠之夜裡,苻堅都希望能夠突然間聽到大軍到來解救自己的消息。但是,他所期望的事並沒有發生。
呂光沒來,梁熙沒來,其他人也沒來。自己被姚萇囚禁了半年了,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消息,可是竟無一人率軍拚死來救,這是何其的悲哀。
苻堅也很想知道一些他希望知道的消息。長安如何了?關東如何了?苻宏苻丕他們是否已經打開了局麵?還有苻朗,他帶著寶兒和錦兒還活著麼?玉璽還周全麼?
沒有人來告訴他消息,苻堅就像是被與世隔絕了一般,自從權翼兩個月前來過之後,便再也沒有任何人來探望他。苻堅像是被這個世界遺棄了一般。
他每日被困在靜光寺後院的小小區域裡,像是個井底之蛙一般,除了仰望天空之發呆之外,沒有任何的消息來源,像個活死人一般。
這一日清晨,苻堅從睡夢中被一陣腳步聲驚醒。
昨夜一夜春雨,滴滴答答淅淅瀝瀝的到天明,苻堅到了淩晨才睡著。此刻突然被腳步聲吵醒,感覺眼皮沉沉的,頭腦昏昏的。
但他很快便清醒了過來,因為他聽到了看守的士兵的稟報。
“苻堅,起來,快起來,我家姚天王來看你了。”
苻堅一骨碌爬起身來,本能的想要往門外衝。但他又穩住了身形,坐在床頭將滿是褶皺的衣裳整理好,將自己亂糟糟的胡須和頭發整理了一番。雖然整理之後還是亂糟糟的樣子,也沒見多麼整潔,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整理之後,他起身端坐在木凳上,雙目瞪著門外。
吱呀一聲,禪房的門被推開了。吳忠站在陰沉的晨光之中,大聲喝道:“苻堅,我家天王來了,還不出來相迎?”
苻堅冷笑一聲,沉聲喝道:“天王?我大秦除了朕之外,哪來的天王?姚萇小兒,憑你也配朕親自迎接你。”
吳忠怒道:“呸,到了這等時候,你還擺譜。你如今已經是階下之囚了,還以為你是皇帝麼?”
苻堅斥道:“朕就算是死了,也是大秦皇帝。朕乃天命所授,爾等逆賊,背叛於朕,必受天譴。”
吳忠大怒,破口便罵。一個乾澀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吳忠,不得無禮,那可是我大秦皇帝陛下。”
吳忠訕訕後退,隻見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苻堅眯眼看去,那人獐頭鼠目,滿臉橫肉,身上穿著華貴的錦袍,但極不合身,像是偷來的一般。臉上的胡須倒是修剪的整整齊齊,不是姚萇還是誰?
“臣姚萇,參見陛下。”姚萇進門來,笑嗬嗬的向苻堅行禮。
苻堅冷哼一聲,喝道:“姚萇,你還有臉來見朕。”
姚萇笑道:“陛下息怒。臣本該早來見陛下的,隻是近來軍務繁忙,臣忙著進攻我大秦叛賊,故而抽不出空來,還望陛下恕罪。陛下近來可好?下屬照顧的可還周全?”
苻堅冷笑道:“攻大秦叛賊?你不就是我大秦叛賊麼?豈非是賊喊捉賊?”
姚萇乾笑一聲,在苻堅麵前的凳子上坐下,歎道:“陛下,你又何必如此?事己至此,陛下當順應天意才是,又何必心懷怨恨。陛下應該明白,就算我姚萇不這麼做,也還有其他人這麼做。這大秦的天下,已經不屬於陛下了。陛下是胸懷廣闊之人,也是睿智聰慧之人,當知道有些事不可阻擋。陛下便不要如此的憤怒了,放寬心態才是。”
苻堅嗬嗬冷笑道:“姚萇,朕一向待你不薄,你羌人當年為人所棄,是朕收留了你,並委以重任。多少人在朕麵前說你羌人唯利是圖,將來必背刺朕,朕都一笑置之。然則,你便如此對待朕,這便是你對朕的報答麼?你若還有半點人性,半點念及朕當年待你的恩遇,便該立刻放了朕。否則,你將成為天下人的眾矢之的。”
姚萇歎了口氣道:“陛下,臣自然是感謝陛下的恩惠。陛下仁慈,不光待我姚萇恩遇,陛下待何人不是如此?慕容垂,慕容暐,慕容衝,他們不也都受陛下恩惠麼?然則,他們也都背叛了陛下,陛下何以單單指責於我?陛下,其實臣有今日,是依照陛下的旨意行事啊,陛下怎能怪我?”
苻堅怒道:“朕何時有這樣的旨意?教你背叛我大秦,教你成為逆賊?”
姚萇沉聲道:“陛下難道忘了當初陛下賜我以龍驤將軍稱號之時,曾對臣說過的話了麼?臣可沒有忘。陛下派我領軍南征,賜我龍驤將軍之號,當日陛下說,昔年陛下以龍驤將軍之號建業,此號從未授予他人,特地授予臣龍驤將軍之號,要臣和陛下一樣努力建立一番事業。當時在場之人眾多,左將軍竇衝在,權翼也在,這可是陛下親口說的話。臣今日建立功業,不正是奉陛下旨意行事麼?陛下為何反而怪責於臣?”
苻堅瞠目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件事他是記得的,兩年前,大軍南下攻晉之時,自己為了籠絡姚萇,授予他龍驤將軍之職,當時確實說了這些話。事後,左將軍竇衝還埋怨自己,說自己不該說這樣的話,此言不詳。自己也覺得此言不妥,本擬收回成命,但大戰在即,又怕姚萇不滿,故而作罷。
如今看來,豈非是一語成讖。倒像是自己鼓勵姚萇造反了。
“權翼,當日你也在場,你作證,陛下有沒有說這樣的話?”姚萇麵帶得意的朝著門外叫道。
站在門外廊下的權翼躬身道:“確有……此事。”
姚萇看著苻堅道:“陛下,你瞧,這怪不得臣吧。”
苻堅籲了口氣,冷笑道:“姚萇,朕當日是器重你,鼓勵你好好的殺敵,可並非要你造反。你這是強詞奪理。”
姚萇笑道:“君無戲言,陛下自己說的話,如今卻又不認,強詞奪理的是陛下才是。”
苻堅扭頭不答,氣的滿臉通紅。
姚萇咂嘴道:“陛下,咱們也不必提那些事。陛下當年待我有恩,姚萇銘記於心。否則的話,臣怎會如此善待陛下。陛下這幾個月來住在這裡,臣可曾短少供給?可曾逼迫陛下?幾個月過去了,陛下也該想清楚了。天下大事,盛衰興亡,都是有定數的。陛下曾經是我大秦之主,四海賓服,天下仰望。但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的大秦,已非陛下的大秦了。陛下可知,長安已為慕容衝攻陷。長安的寶座上坐著的事慕容衝這鮮卑小賊了,那可是我大秦的寶座啊。太子苻宏早已死了。還有,慕容垂已經攻下了晉陽,苻丕的十萬大軍煙消雲散,張蠔戰死,苻丕本人也不知所蹤。現如今,關中關外,大秦疆域之中已幾乎全部為賊人所占。大秦幾乎已經亡了。陛下難道還在做著收攏山河的美夢麼?已然大勢去也。”
苻堅聞言身子劇震,眼中流出淚來。
這麼久的時間不知道外邊的消息,今日得到消息之後,竟然是這樣令人痛心的消息。其實,這些日子苻堅心中隱隱早有不祥的預感。長安其實早就保不住了,不然自己又怎麼會離開。沒想到的是,苻丕也敗了,這下,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朕不信,朕不信。”苻堅搖頭喃喃道。
姚萇舉手發誓道:“我可對天發誓,所言若有半句虛假,天誅地滅。陛下,這種事臣何必騙你?”
苻堅擦了擦眼角,沉聲喝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大局崩壞,也有你姚萇叛賊的一份力。你們這些逆賊,都將不得好死。”
姚萇沉聲道:“陛下,你何必如此。其實,也不是沒有挽救局麵的辦法,就看陛下願不願意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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