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點點頭,“孫兒知道我朝文官們的陋習。勝仗了,是他們運籌帷幄,指揮得當。打敗仗了,就是武將們不遵軍令,延誤戰機,或貪功冒進
隻有出現了實在甩不掉的大鍋,他們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這口鍋背起來。
隻是皇爺爺,這件事是由孫兒策劃的,命令也是孫兒下達的,主要責任在我。”
嘉靖帝翕然一笑,“責任在你?!”
他看著遠處的波瀾起伏的湖麵。
“責任在你,可是你擔得起這份責任嗎?你乾了那麼多事,統籌處從東南世家手裡搶銀子。督辦處分兵權。還有倒查庚戌之變,砍了多少顆腦袋。多少人躲在暗處,對你咬牙切齒。
現在你把把柄主動遞給他們,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你嗎?“
朱翊鈞堅毅地看著遠處,答道:“不放過又如何?難不成他們還能咬我?當初皇爺爺從承天府到京城,他們也沒打算放過你,還不是讓皇爺爺闖出一條路來?
皇爺爺,身為君上,主要職責就是在兩難困境中做決策。做出決策,叫下麵人去執行,卻沒有擔當。
成功了功勞全攬,失敗了卻把責任推給臣下。一回兩回,手底下沒有人對你推心置腹,也沒有人誠心誠意去做事。”
嘉靖帝陷入沉思。
朱翊鈞也在心裡感歎著,曆史上的明朝就有個例子,崇禎帝。
他勤奮嗎?
特彆勤奮,除了明太祖估計就得輪到他了。
雖然他麵臨的局麵是地獄級的,可是他本身的個性缺陷,讓大明墜入地獄的速度加快。
崇禎帝心裡有什麼想法,怕承擔責任,死活不肯主動說出來,非要臣子們說出來,然後一旦朝野非議,馬上把說這話的臣子丟出去背鍋。
搞得幾次,臣子們都學油滑了,一默抵千金。
崇禎帝想與後金議和,好抽調薊遼精兵去打李自成和張獻忠,非要臣子提議,大臣們死活不上套,坐視良機錯失。
想南遷南京,也逼著讓大臣們主動提出來,大臣們還是不上套。
等到形勢危急,大臣們建議南遷,他被那些在北直隸有大量利益的大臣勳貴們一忽悠,又改主意了,堅決留下,連皇子都不往南邊放一個備份。
做君上的一點擔當都沒有,就不要怪下麵各個滑不留手。
這邊的嘉靖帝心裡有了定計。
他深知如果這一仗打贏,九邊和京營上下軍心,儘歸自己的孫兒。自己春秋之後,不管誰敢掀起天翻地覆的大亂,孫兒都會立於不敗之地。
打輸了?
嘉靖帝轉過頭看著朱翊鈞。
看著孫兒那張還有稚氣,卻滿是堅毅和奮發的臉,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時。
十四歲時,自己孤身一人來到這陌生的北京城。
那時的自己,是不是也如鈞兒這般堅毅奮發?
嘉靖看著遠處西沉的太陽,心裡不知怎地湧起一股激情,仿佛四十四年前,自己站在北朝陽門外,眺望雄偉的北京城那一刻。
“鈞兒,不用擔心,放心去做。有什麼事朕來扛。朕有了庚戌之變,還有他們所說的癸亥之變,不缺這麼一出關外敗仗。”
朱翊鈞猛地轉頭過來,仰望著嘉靖帝的側臉。
他瘦長的臉發著鉛灰色的光,渾濁的眼睛裡從所未有的堅毅。
朱翊鈞不由自主地伸過左手,緊緊地抓住嘉靖帝如枯瘦雞爪一般的手。
兩人站在夕陽中,如同兩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