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如芳草春長在,人似浮雲影不留。’唉,‘世間誰是百年人。’”
眾人寂靜無聲。
停了一會,舒友良又問道:“張元輔抱了殉道之心嗎?”
海瑞緊閉著眼睛,像是竭力不讓自己的淚水流出來。過了一會,他再次睜開眼睛,雙目赤紅,他站起身來,伸手推開窗戶。
隻見一輪上弦月掛在天幕上,彎彎的如同一把白玉吳鉤,能斬斷時空的羈絆,卻斬不斷人世間的哀怨和惆悵。
“友良啊,殉道二字,從你嘴裡輕飄飄說出來,要親行它,卻是重如泰山,壓得喘不過氣起來。”
舒友良突然問道:“老爺,當年你買好棺材,寫好奏章,準備以死進諫世宗皇帝時,是不是也抱了殉道的念頭?”
海瑞轉頭看著舒友良。
眾人也看著他,黝黑的臉如岩石,不大的眼睛清澈通透,卻深不見底。
海瑞仰頭看著明月,喃喃地念道:“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風霜何事偏傷物,天地無情亦愛人。
大明,大明!
老夫和太嶽,都是為了心中這輪明月。”
眾人看著他削痩的背影,雙眼都有些濕潤。
海瑞轉過頭來,看著舒友良等人:“治國理政,整肅綱紀,老夫不如張太嶽。起衰振隳、力挽狂瀾老夫更不如他。
老夫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舒友良搖了搖頭:“老爺的臭脾氣,滿天下都知道。對於那些儒生士林來說,你就是個臭糞缸,犯不著跟你一般計較。
可是張元輔做的事,刀刀在刮廟堂那些袞袞諸公的血肉,萬一不堪設想啊!”
海瑞笑著說道:“狗才!有你這麼說自家老爺的嗎?”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爺,我性子直,說話難聽,卻是直來直去”
正說著,數百警衛軍衝了進來,迅速包圍了那五百名被免官吏。剛才還喧鬨沸騰的院子,一下子安靜了。
舒友良笑嘻嘻說道:“這雄雞大的膽子,剛才還上躥下跳,又蹦又跳,嚷嚷著要去承天門碰死。
這會怎麼個個都老實的跟鵪鶉一般。”
海瑞瞪了他一眼,“少說風涼話。”
京城,吏部尚書方逢時匆匆進到張府,仆人打著燈籠,照著路,引到書房裡。
“元輔,通州驛站之事,你怎麼處置的?”方逢時一進門就問道。
“金湖來了,”張居正從書案上抬起頭,滿是血絲的眼睛眯著看了幾秒鐘,才看清楚是方逢時,連忙出聲招呼。
“請坐。這麼晚,就不給你上茶了,來人,給方天官上一碗銀耳湯。”
“元輔,你快說,你到處怎麼處置的?”方逢時心急如焚地問道。
“老夫跟錦衣衛宋都使通報,請他調通州驛站附近的那營警衛軍去彈壓。”
“彈壓?”方逢時雙眼瞪得鼓鼓的,怎麼也不敢相信,“你居然叫警衛軍去彈壓?”
“金湖,不彈壓,那怎麼樣?難道還客客氣氣地請他們回來,官複原職嗎?”
“太嶽,何必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呢?”
“話不要說絕,但事一定要做絕。”
方逢時差點跳起來,“誰說的,簡直就是”
“皇上說的。”
方逢時連忙把下麵的話趕緊咽到肚子裡去了。
“皇上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那會皇上才十歲,老夫在西苑西安門書堂裡為皇上解惑答疑。有一天讀《史記》,讀到楚漢爭霸,聊起劉邦和項羽。為何一位能成為漢高祖,一位隻能自刎烏江邊。
皇上說,劉邦是話不會說絕,但事一定會做絕。項羽卻不同,動不動把話說絕,臨到做事卻處處手下留情。”
方逢時咽了咽口水,不知道如何答話。
張居正繼續說道:“金湖啊,考成法就是得罪百官的條例,而且還是往死裡得罪。一旦施行,我等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皇上曾經對我說過,改革不是請客吃飯,你好我好,客客氣氣就能糊弄過的。改革是要砸許多人的飯碗,是要斷許多人的財路,是生死之敵。
這些人是不會跟我們講情理,也不會跟我們說什麼凡事留有三分餘地。
金湖,你是吏部尚書,我是內閣總理,考成法目的是什麼,我倆最清楚,立限考事、以事責人。對於現在官場官吏來說,等於要他們小命。
開頭不行霹靂手段,不讓他們懷畏懼之心,後麵的事情更不好做。”
方逢時也慢慢恢複了平靜,緩緩說道:“五百京官,聲勢不小。我擔心有心人會趁機”
正說著,突然門外有人急報。
“老爺,錦衣衛來人,說有急事稟告。”
“快傳。”
很快,一位錦衣衛軍校被帶到書房門口。
“卑職是錦衣衛鎮撫司京畿局副尉,奉命向張元輔稟告一件事。”
張居正心生不好的念頭:“什麼事?”
“黃昏時分,五百被免官吏在通州驛站鼓噪鬨事,附近的警衛軍奉命去彈壓,突然有人在院中縱火,引發驚慌,眾人踩踏,死傷不詳。
我們錦衣衛宋都使已經趕了過去,特意叫卑職向張元輔稟告一聲。”
“什麼!”
張居正猛地站起來,臉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