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一位身穿暗細花青素綢道袍,頭戴縑巾的中年男子,提著前襟匆匆走了進來。
“少湖公!”
男子上前恭敬長揖
“鳳洲來了。”徐階拱手應道。
來者正是被斥貶回家讀書的王世貞。
“今日何事來老夫的寒舍?”
“少湖公,嚴嵩死了。”
徐階猛地站了起來,聲音有些發顫,“嚴少溪死了?”
“是的少湖公。十一天前無疾而終。”
“無疾而終。”徐階嘴裡喃喃地念道,“嚴少溪雖然死了獨子,但最後落得無疾而終,也算是善終啊。
鳳洲,你怎麼知道他的死訊?”
“少湖公,我有位同窗好友在袁州府做同知。嚴嵩在家中病死,分黃縣知縣立即按例上報。
我的好友在收到上報後,忍不住給學生寫了一封信,說了嚴嵩死前的情況。”
“哦,鳳洲請說與老夫聽聽。”
王世貞說道:“三月前,受邀去了京師端午節與民同樂的昆曲華林部,受邀在南昌城演學生的《鳴鳳記》,嚴嵩聽到後,不顧勸阻,執意坐船到南昌,看了一出,還大聲讚歎李伶演的嚴嵩,比他自己更像。
嚴嵩路上受了風寒,回到分黃老宅臥榻十幾日,以為就要去了。不想又好了,還能四處行走,如正常人,不想十一天前,一夜過去,再也起不來了。”
徐階感歎道:“嚴少溪生於成化十八年(1480年),至今已經九十有餘。國朝諸多閣老首輔,他當為最長壽者。”
王世貞憤然道:“老而不死是為賊!”
徐階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
“嚴少溪宦海浮沉六十載,大落又大起,後又首輔二十年,權傾天下。其中曲直,難以評說啊。”
王世貞有些不樂意道:“嚴嵩一意媚上,竊權罔利,流毒善類,禍國殃民!”
徐階淡淡地問道:“鳳洲,你做過首輔嗎?”
王世貞一時啞然。
“鳳洲,坐在那個位置上,有時候是身不由己。世廟是怎麼樣的皇帝,鳳洲也心裡有數,要不是嚴少溪竭力維持,左支右絀,大明怕早就不是而今這個樣子。
老夫與嚴少溪政見不一,也不是一路人,同處內閣,卻鬥了幾十年。但老夫做過首輔,知道其中的不易。”
“身不由己?”王世貞臉色微變,喃喃地念著這個詞,心有所觸,過了一會說道:“嚴嵩雖怙寵擅權,其詩在流輩之中,乃獨為迥出。孔雀雖有毒,不能掩文章。”
徐階淡淡一笑,端起茶杯,請王世貞用茶。
“鳳洲回鄉有些日子了,在忙些什麼?”
王世貞連忙答道:“少湖公,學生正在籌備蘇州戲曲研究院。”
“戲曲研究院?”
“是的少湖公。學生酷好戲曲,又愛寫些劇本戲文,略有薄名。回鄉閒居無事,就想著把喜好戲曲的同仁們聚集在一起。
把唱腔、詞牌以及劇本都好好梳理一番,整理規範,省得各行其是,混亂不堪。”
徐階點點頭:“這是好事!
老夫回鄉後也愛聽這些戲曲。隻是這些戲文繁多不一,各家有各家的絕技,卻敝帚自珍,秘而不宣。
鳳洲要是能讓這些伶人奉獻出絕技,再融會貫通,這戲曲就能脫胎換骨,更有看頭。”
王世貞欣喜道:“少湖公高見!
吾等組建戲曲研究院,目的之一就是如此。采各家之所長,彙為一體,讓昆曲、徽腔等戲曲更呈完美。
將來此事還要仰仗少湖公多多支持。你是東南巨擎,一代大儒,有你把關,戲曲研究院能更上一層樓。”
“好,這是風雅盛事,老夫責無旁貸。”
“少湖公,還有一事要與你商議。”
“鳳洲請說。”
“東南諸多同仁,這些日子找到學生,意欲結成文社,出版詩詞報紙,共襄文壇盛事。”
“結成文社,出版報紙?”徐階想了一下,“可有什麼章程?”
“吾等晚輩原本想給文社取名江南文社,隻是近些年東南商號多用社,不少士林同仁覺得銅臭汙穢,不想用。
於是就學著新近流行的會號,成立江南文學聯合會,籌劃出版《詞林》報紙。”
文學聯合會?
徐階心頭一動,不動聲色地說道:“《詞林》這個名字取得好,弘文碩學,競爽詞林。”
“多謝少湖公支持。”
又聊了十幾分鐘,王世貞突然麵帶遲疑,吞吞吐吐地說道:“少湖公,學生有件事當講不當講。”
“鳳洲但說無誤。”
“江蘇巡按禦史戴鳳翔戴誌曾,前日巡按到蘇州,準備在衙門外掛告牌,鼓勵各地鄉民舉報有飛灑、詭寄等不法行為的鄉官和縉紳。”
徐階心裡咯噔一下。
巡按禦史雖然隻是正七品,卻是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縣官諸考察,舉劾尤專,大事奏裁,小事立斷。
官階雖低,權力卻大的驚人,三司都不敢正麵硬扛他,也隻有巡撫才能壓製他。
這麼一位人物,放出告牌說要懲治鄉官,怎麼可能!
那等於是拿著三十六斤艦炮去打蚊子。
他的目標在後麵的縉紳,鄉官隻是引子而已。
“戴誌曾?”徐階念著這個名字。
“戴鳳翔,海鹽人,曾經拜在徐叔明門下。嘉靖三十四年(1555)舉人,三十八年中己未科三甲進士。隆慶元年授吏部給事中。”
徐叔明就是徐學漠,鬆江府嘉定人,也是東南名士,王世貞的至交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