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這建製派有什麼含義?”
“建製派,張師傅可以理解為在現有官製和朝廷運作體係裡,擁有大大小小的權力,能夠從其中獲得許多權益的人。
或者可以叫它官僚集團。
有官員,也有胥吏;有清流,也有濁流,總而言之,就是把個人利益看得比國家利益還要重的那些官吏們。”
張居正聽懂了。
難怪皇上要不動聲色地下死手收拾徐階。
原來在皇上心裡,徐階是大明建製派的總頭目。不過徐階和他黨羽所作所為,也符合皇上給他們下的定義。
動不動就以愛惜羽毛的名義推卸責任。
明麵上對嚴嵩一黨貪贓枉法痛心疾首,喊打喊殺。實際上,他們也貪得不少,隻是他們更虛偽,貪了不說,還要把牌坊修得光鮮亮麗。
看到張居正臉上的神情,朱翊鈞知道他聽懂了,於是繼續說道:“張師傅隨朕東巡,看過這麼多廠子,也深刻體會到什麼是新生產力。
新生產力,必須適配新的生產關係。此前朝堂上,無論是嚴嵩一黨,還是清流黨,又或者人數最多,隱形權力最大的建製派,其實都是保守派。
他們大部分人,可能會接受新生產力,因為那玩意賺起錢來跟聚寶盆、搖錢樹有得一拚。但他們絕不會接受新的生產關係。”
是啊,江南世家都是耕讀傳世。
起家的時候,是族人合力,大多數辛勤種地,供養少數幾人讀書考功名,然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發家後,雇彆人種地,自己風流快活、讀書交友,輕取功名,權勢永流傳。
這才是他們真正的耕讀傳世。
他們的根基在田地耕種,在人口佃戶,他們的成功路徑是“耕讀”,肯定不願意放下舒適的好日子,冒著風險去搞什麼“轉型”,轉成新生產關係。
不僅自己不轉,還不許彆人轉。
彆人轉成新生產關係,適應了新生產力,獲得巨大財富,就一定要謀取匹配的社會地位,就要動他們的桌子,搶他們的位子。
既得利益群體,都會極端仇視來搶蛋糕的新人。
張居正斟酌地答道:“皇上,臣體會到皇上的苦心。保守派不願意接受生產關係,那皇上就隻能去創造出新的生產關係,少府監是其中之一。
隻是現在少府監已經走上正軌,楊金水勞苦功高,皇上該賞的還是要重重犒賞。”
重重犒賞,那就是以升遷之名把楊金水調離少府監,安排其他人手來接管少府監。
曆朝曆代慣用的手段。
朱翊鈞沒有直接回答可否,“張師傅的赤誠之心,朕能體會到。不是親近之人,不會冒著天大的乾係,說這樣的話。
不過張師傅不用擔心,楊金水一個人掌握不了少府監。”
張居正目光一閃,沒有出聲,繼續聽著朱翊鈞的話。
“楊金水這個人很不錯,有大才,尤其在經濟方麵,有天賦。朕肚子裡那點經濟知識,被他全部學了去,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在朝天觀待了些日子,是死而複生的人,因此變得十分謹慎,知進退。
朕用著他,十分地放心。
但是”
朱翊鈞在心裡想了想,決定還是跟張居正把話說透。以後自己跟他搭檔,還有很多事情要配合著去做,君臣之間,沒有足夠的信任,很難把事情做好。
“但是朕從來不會去賭人性。”
朱翊鈞這句話讓張居正“虎軀”一震,心裡又驚又喜。
人性他不大懂什麼意思,但聽得出是皇上不會輕易相信人,此處人性近似於人品和人的天性。
或許皇上信得是人性本惡?
“不,朕信的不是人性本惡。”
朱翊鈞這句話一說來,張居正猛地一愣,隨即笑了。
看到張居正笑了,朱翊鈞眼睛眨了眨,也跟著笑了。
在西苑西安門書堂的那幾年師生之情,讓我們互相之間能猜到對方一些心思。不過皇上,你猜中我的心思會多些,你的心思,臣猜得出來的少啊!
師生倆笑過之後,朱翊鈞繼續說道:“朕信的是大部分人的人性先天本無,完全受後天影響。”
“先天本無?”
“對,人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人性本來就有善和惡兩麵。人生下來,懵懂無知,隻有本能,沒有善惡之分。
他的善和惡,都是在成長時,根據外人反饋養成。
他搶彆人的東西,大人斥責,他就知道搶東西是惡,以後不再做。
大人無動於衷,他依然善惡不分。
大人讚許,他就認為搶東西是善,以後會繼續,還會得寸進尺。”
朱翊鈞稍微解釋了一下,“所以朕不願意去賭人性。
在朕的心裡,真正赤膽忠誠的不多,比如滿朝文武,也隻有海公、張師傅、李師傅、汝貞公、楊金水、馮保等寥寥幾人而已。
大奸大惡的也寥寥無幾。
大部分都是有自己立場的普通人,他們就像草原上一望無際的草,風往哪邊吹,他們就往那邊倒。
有利自己的,他們堅決支持;有害自己的,堅決反對。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可是這世上,怕的不是真小人,而是偽君子。嘴裡說不求利,暗地卻唯利是圖。
所以朕不信人性,隻以製度規矩去約束,製定的製度和規矩就是確保大多數人的利益,讓作奸犯科之輩容易被發現,付出的成本高。
張師傅”
張居正靜靜地聽著,琢磨著朱翊鈞的治國之道。
“貪贓枉法是禁絕不了的,太祖皇帝的剝皮實草都禁絕不了,還是有人前仆後繼。關鍵是早發現,嚴懲罰。
早發現就需要用完善的製度,不斷改進,堵住漏洞。
以前我朝的財稅製度就是一坨屎,大家也都知道它是一坨屎,可是為什麼大家都不要求改?因為渾水才好摸魚。
少府監朕早就設計好架構,民兵師直接歸前軍都督府管,各廠礦保衛科,是錦衣衛翊衛司暗地裡一手建立起來的”
真相了,難怪我怎麼聞到一股子錦衣衛的味道。
“各廠礦宣傳科,多是太常寺宣教局那邊調過去的。在工廠裡曆練幾年,成熟了,就該調往各個地方,主持各地宣教工作。
還有部分是戎政府政宣總局調過去的各廠礦直屬於各大公司和商社,廠礦以及公司和商社的高層,基本都是朕一手選拔的,或進士,或舉人,或官吏。
等他們在各實業曆練幾年,張師傅,你就會有一大批懂經濟,懂管理的新型人才可用了。”
張居正徹底明白了。
皇上,你說得沒錯,楊金水還真無法一個人掌握少府監,就如同臣無法一人掌握內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