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嘩,欒鳳兒的手又動了起來,白如玉的手在挽著熱水,輕輕淋在馮保皺巴巴的腳上。
“怨,妾身能有什麼怨?怨上蒼不公,讓妾身家破人亡?怨世道不公,讓妾身顛沛流離?世上每天有那麼多人死於非命,暴屍野外,他們怨誰去?”
欒鳳兒柔聲說道。
“妾身入了馮府伺候老爺,有了安身之處,衣食無憂,不用受人白眼欺辱。
失散多年的弟弟也找到了,脫了罪籍,入了國子監,安家立業,傳宗接代,為欒家傳嗣香火,妾身有什麼好怨的。”
馮保往躺椅上一躺,似乎把自己的雙腳徹底托付給欒鳳兒。
“你是個知足的好女子,老夫當年沒有選錯人。這世上那有那麼多公道,那有那麼多順當。
心裡沒有怨氣,日子才過得安穩。你嫁入我馮家門,願意安安心心做我馮家婦,老夫很欣慰。
安安穩穩過日子,比胡思亂想,怨天尤地要強得多。
原本老夫想著,等你弟弟成了親,生了兒女,抱一個過來姓馮,你好好養著,咱們這個家就算齊整了。
可惜啊”
嘩嘩水聲還在響,隻是慢了一些。
“你弟弟羞於讓自己的兒子叫一個閹人做爹。也無妨,哪天你去保育堂,選兩個機靈可愛的孩童,養活大了,就是我們的孩子,這個家就齊全了。”
欒永芳抬起頭,哀求道:“老爺,四郎他不經事,還請你多多體諒。”
馮保笑了笑,“這麼大還不經事,這要是在宮裡,墳頭草都一丈高了。他認不認老夫沒關係,隻要你認老夫,這家沒散,都好說。
鳳兒啊,你比老夫強,你好歹還有一個親弟弟。老夫在這世上,再無一個親人了。”
欒鳳兒忍不住看著坐在躺椅上的馮保。
仰頭看著屋頂,眼睛滿是失落和惆悵。
此時的他不再是權傾朝野、被人稱為內相的一代權宦,隻是一個年近半百,渴望親情和家庭的糟老頭。
欒鳳兒看得有點癡呆了,手不由定住了,馮保猛地一低頭,淩厲的目光就像利劍一樣飛了過來,嚇得欒鳳兒的心撲騰亂跳。
“老爺妾這水有點冷了。”
馮保又變成和藹可親的居家老爺,眯著眼睛答道:“那就加熱水進去。”
“是,老爺。”
欒鳳兒加了一瓢熱水,繼續低頭給馮保洗腳。
重新躺下的馮保幽幽地說道:“水冷好辦,心冷了才難辦。”
欒鳳兒的頭更低了,除了後頸,還露出一小塊後背,更加雪白細膩。
仁壽坊張府中院的書房裡,張居正坐在座椅上,聽遊七稟告完後,右手捋著胡須,目光深邃。
“通政司,皇上把通政司甩給馮公,到底什麼意思?”
“老爺,通政司是出了名的清閒衙門,皇上甩給馮公,小的猜是廢物利用吧。”
“沒錯,廢物利用。被馮公這麼一改,皇上再這麼一調整,通政司就成了連通內外的要害部門,通政使人選確實要好生考慮一下。”
張居正想了一會,搖了搖頭,“一時半會,我也想不出合適的人來。”
一直在觀察他神情的遊七及時插了一句:“老爺,小的推薦一個人。”
張居正看了一眼他的奶弟,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推薦誰?”
“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四維,鳳磐先生。”
“張鳳磐?”張居正目光閃爍,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
遊七連忙補充道:“老爺,張四維學識卓絕,天下名士,為人又八麵玲瓏。”
“八麵玲瓏?”張居正笑了笑,“在你眼裡,做通政使第一要務就是要八麵玲瓏嗎?”
遊七不解地問道:“老爺,通政司連通內外,通政使要跟中樞三府一院,地方兩府各省,跟方方麵麵打交道,難道不需要八麵玲瓏嗎?”
“你聽懂馮公遞過來話的意思嗎?”
“馮公讓老爺找到合適的通政使人選,等皇上問起來,搶占先機。”
“你隻聽到了搶占先機,卻沒聽到皇上問起來。”
“老爺,這裡麵有什麼玄機?”
“玄機大著呢!馮公的意思是叫老夫尋一個合適的人選,這個人皇上能點頭,又能跟我們站在一邊。”
遊七猛地悟到了。
“老爺,你是說通政使第一要務是先合皇上心意?”
“是啊。皇上覺得合適,那他就一定合適。皇上覺得不合適,我們覺得再合適也沒用。”
遊七有些氣餒了,“老爺,你好歹是內閣總理,大明的朝相,連個通政使都定不下來嗎?”
語氣裡為張居正忿忿不平的意思,但也有遊七自己私底下的埋怨。
張四維善於迎風使舵,高拱、王遴等人垮台前,他早早就暗地裡投奔到張居正門下。還給遊七塞了不少好處。
做人要厚道,拿了錢就得辦事。
遊七在張居正麵前,沒少替張四維說好話。
前些日子,張四維找遊七喝酒,言辭間有抱怨之語,說他那個禮部右侍郎有名無實,全被閒置在翰林院,被閒置太久,一顆總想著報君恩,為大明鞠躬儘瘁的心都快要冷透了。
希望遊七在張相麵前幫忙說一說,給他一個報效朝廷,報效張相的機會。
剛才遊七聽完馮七的轉述,心頭一動就打起了小算盤,這通政使不正是給張四維特設的嗎?
張四維辦實事的能力不見得多強,但是跟人打交道的手段,滿朝都有目共睹的。
改了製的通政司不再是清水衙門,辦的多是案牘之事。
通政使也成了皇上近臣,時常在禦前伺候著。
這就是張四維夢寐以求的崗位,要是自己給他謀到了,豈不是又要孝敬自己厚厚一疊彙票?
現在卻被告知,自家主人說了不算,還得皇上中意點頭。
肯定心裡有怨氣!
張居正看著遊七,不以為忤。
他待遊七如同家人兄弟一般,很多私密事都是遊七去幫忙辦的,非常信任,有什麼話都能直接說開。
“遊七,老夫這個國相做的很窩囊是嗎?”
遊七嘿嘿一笑,不出聲,全當默認。
張居正幽幽地說道:“老夫的恩師少湖公曾經說過老夫,說我在群臣麵前重拳出擊,在皇上麵前卻唯唯諾諾。”
遊七笑了,“老爺,少湖公此言還說對了。你一個考成法,多少官吏噤若寒蟬,瑟瑟發抖,背地裡叫你張閻王。
可是在皇上麵前,你是百依百順,不敢有半點違逆。”
“遊七,你也是讀過書的人。老夫問你,洪武朝的國相有幾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