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說話的語氣很卑微。
卑微之中居然還藏著一絲懇求。
這份卑微以及這絲懇求本不該從老張口中說出,但當他眼裡亮起了棋友從未見過的光時,大家好像從他身上讀懂了什麼。
“這可不行,一人隻能下一次。”
年輕到可能隻有老張一半歲數的年輕導演,嫌棄的搖著手,態度堅決的拒絕道。
卻不料他的話剛剛落下,剛坐下的老李,站了起來。
“我要去接孫子了,讓老張下吧。”
“我也要去上班了,讓老張下吧。”
瘦子也嚷嚷道,不止是瘦子老李,那些和老張一起下了好幾年的棋友,也紛紛說出了一個又一個有事的理由。
老張望著這些放棄機會的老友,他控製不住的握住了還在發抖的拳頭,他那狹長的眼睛也偷偷瞄著在攝像機後麵,那些剛剛下學穿著校服的孩子。
他的頭低著又昂著,在他昂起頭的那一刻,一股悲涼彌漫在整個公園裡。
這份悲涼,大概是明知棋力不敵,但還有著義無反顧赴死的勇氣。
這份悲涼,也大概是作為一個大半生都碌碌無為的父親,最後的倔強。
在這份莫名彌漫的悲涼下,年輕導演似乎看到了一個斷臂無刀的中年俠客,正在一步步走到自己麵前。
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那雙義無反顧的眼睛,還有那份隻有中年男人才有的決然,都讓他忍不住往後退。
原本嘴邊的拒絕,還有對老張這個渾身油膩的中年男人發自心底的蔑視,都因為這漠然的腳步聲,煙消雲散。
在他無路可退時,坐在棋盤旁的麵容姣好的女人終於點了點頭。
“那就再下一盤吧。”
……
老張坐在棋盤旁,他持著黑子。
他第一次感覺到手中的棋子,居然如此沉重。
他也第一次感覺到,象棋棋盤的每個棋子,居然都會如此悲涼。
紅子先行。
這是江湖規矩,也是優勝劣汰的曆史軌跡。
對麵的那個女棋士,手中緊握著自己紅方的那個小兵啊,像是試探,又像是極度自信那般,使出了很少見的“仙人指路”開局。
這般開局,看上去像是謙讓。
但實際上,這般開局卻潛伏著老張這種並未接受過象棋係統學習的人,未曾見過的殺機。
老張雖然很少見到用仙人指路開局的對手。
但是老張還很謹慎得跳上了馬。
在他身後說著自己要接孫子,要上班借口的人,看著老張這一手,他們不動不言也不語。
作為最熟悉老張的瘦子,他從老張跳馬這一步,就看出了身前這個滿頭大汗的胖子,要玩命了。
畢竟,老張很少用跳馬去應對著開局。
哪怕對手起手是當頭炮,老張也同樣會用著中宮炮去應對。
做了半輩子夥夫的老張,與煙火相伴了一生的老張,本就是個急性子。
若不是無路可走,若不是無路可退。
他也不會現在這般認清自己,重新小心翼翼地經營著自己這碌碌無為的一生。
……
贏這個字,很難寫。
因為他是由亡口月貝凡這五個字拚湊而來的。
對於那些贏家而言,亡口月貝凡,可以從頭念到尾。
但對於老張這種小人物來言。
他卻隻能背著去念叨著亡口月貝凡。
凡,在老張眼裡,也就是承認自己的平凡,承認老張的平凡。
就像他傾儘了大半生,努力拚搏了大半生,最後也因為看見自己的平凡,隻能窩在一個小餐館裡,找尋著一份廚師的工作,安度餘生。
貝,在老張眼裡,就是牽掛和寶貝。
老張有著三樣牽掛的寶貝。
詩、棋、還有自己的寶貝兒子。
他雖然平凡,但是他卻因為這三樣寶貝,而努力想著不再平凡。
若是自己能夠不再平凡,那麼自己的寶貝兒子,也不會因為自己夥夫的身份而在學校抬不起頭。
若是自己能夠不再平凡,那麼他的象棋和詩歌,也會成為兒子最值得炫耀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