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可謂是——
字如其人,清朗桀驁。
畫似其神,風骨嶙峋。
謝今朝就在這刹那間對上了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
明明目光隻有電光火石間的一瞬交錯,可對方那點兒似有若無的淺淡笑意落在眼中,驀地在他心裡掀起了陣席卷過境的風。
一池春水亂。
落針可聞的寂靜中,沈建清看著麵前這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俊美青年,打量了半天也沒有認出對方到底是誰,他臉色沉了沉:“你是什麼人,有幾條命也敢來攔本王!”
聲音裡帶出陰森森的殺氣。
謝今朝他暫時殺不得,難道一個無權無勢之人他還殺不得不成。
“無名小卒,入不得王爺的眼。”
麵對沈建清毫不掩飾的殺機,青年笑意不減,恭謹行禮道:“江南付氏付熠,見過王爺。”
沈建清愣了下,眼底閃過一抹狐疑之色,下意識低頭打量麵前跪倒在地的青年。
付驚鴻這禮數當真是沒有半分可挑剔之處,沈建清在橫挑鼻子豎挑眼盯著他看了半天也沒找出任何毛病後,哼了一聲道:“聽聞陛下召你,你不趕緊進宮見駕,跑到本王這裡來,多管的什麼閒事兒。”
江南兩大家族的齟齬,他自然也有所耳聞。付驚鴻會幫謝今朝,簡直就不可理喻,所以沈建清並沒有立即發作。
但他素來高傲,並不把付驚鴻這個所謂才子放在眼裡,言語中的訓斥之意也異常明顯。
付驚鴻一笑:“實在並非是要阻攔王爺,而是有要事,需稟報王爺,耽擱不得。”
見他說的篤定,沈建清一怔,皺眉道:“什麼要事?欺瞞皇親可是死罪!”
付驚鴻照舊不卑不亢道:“方才草民正要入宮,卻見到一位小公子不慎落馬,這一打聽,竟然是安王府的世子殿下——”
話沒說完,沈建清一把抓住付驚鴻領子,咬牙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那麼多奴才看著,我兒他怎麼會墜馬,你敢胡說八道?”
沈建清姬妾眾多,兒女也眾多,兒子女兒加起來足足有三十多個,可不知為什麼,能平安長大的全都是女兒,兒子要麼根本生不下來,要麼生一個死一個,最後養大的隻有正室王妃所生的一個小兒子,今年才十六歲,沈建清擔心自己王位沒人繼承,對這兒子那可真是愛如珍寶,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又怕化了,不知道怎麼疼才好了。
就連出行幾乎也要日日帶著。
而且每次出行,必是前呼後擁,就生怕對方受傷。
此時聽見愛子墜馬,哪有不急的。
登時雙眼泛紅,像要吃了付驚鴻。
付驚鴻目光掃過對方拽住自己的手,恭敬道:“想來此時王府護衛正在四處尋找王爺,草民碰巧看見,害怕誤了王爺的事兒,這才仗壯著膽子上前來稟報,世子墜馬之所離此處不遠,王爺自可親自前去查看,如有半句虛言,我願意任憑王爺處置。”
四目相對,沈建清沒在付驚鴻臉上瞧見半分慌張逃避之色,滿滿的都是坦蕩。
他漸漸冷靜了下來,想著付驚鴻絕不敢欺騙自己,還是兒子要緊,彆的都在其次,於是放開對方,冷冷吩咐王府的護衛:“跟本王去看世子!”
眼看一場爭端就此化解,在場眾人無不鬆了一口氣,可惜這口氣還沒有鬆到底,沈建清竟然又停下了腳步。
他看向才剛站起身的付驚鴻,不陰不陽道:“要說這謝大人行動不便,他不行禮也就罷了,本王瞧著付公子這腿腳可不像是有什麼問題的,你一個升鬥草民,無半點兒功名在身,見了堂堂戶部尚書也不知道下跪行禮?”
沈建清這番話委實歹毒。
雖然以付驚鴻和謝今朝此時的身份而論,讓付驚鴻行禮不是說不過去,但世人向來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來一直平分春色的兩個人,又都才華橫溢,心高氣傲,再見麵的時候一個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向另一個下跪,彆說他們在世人的眼裡原本就有齟齬,即便是生死之交,麵對這種情況又有幾個人心裡能平衡?
又有多少本來誌同道合的兄弟,是因為身份不對等,彼此差距越來越大而最終分道揚鑣的?
如果付驚鴻和謝今朝之間本來就有齟齬,那就讓他們之間的齟齬更深。
如果他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那也要讓他們從此芥蒂橫生,無論是誰看見誰,心裡都覺得堵得慌。
謝今朝好看的眉微微擰起,那雙向來溫柔的眼睛也變得冷冽。
他如今的確是脾氣好,可也不是說真沒脾氣了,要看什麼事。
沈建清這點兒齷齪心思,他哪能看不出來。
謝今朝以手掩唇,淡淡道:“王爺——”
“王爺說的是。”
付驚鴻輕笑了一聲,十分自然的接過謝今朝的話頭:“倉促之間,竟然沒顧上向謝大人行禮,實在失禮。”
說完,他乾脆利落的轉過身,竟真的對著謝今朝跪下了。而後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溫聲道:“大人安好”。
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笑言——
“欠我的酒何時還?”
尾音上揚,語氣太輕佻。
仿佛他們此刻並非身處宮門前。
而是江上同泛舟,共飲花間一壺酒。
沈建清以小人之心度世人,哪知世上竟有真君子。
方才的顧慮蕩然無存,如果不是場合不對,謝今朝險些笑出聲來。
其實七年前,付驚鴻也曾半跪替他整衣衫。今日與七年前又有何不同?
無非是多了一群無關緊要,今日不熟、往後也不會多熟的旁觀者。
他們的話是過耳風。
他們的不屑嘲諷是霧和煙。
早晚會散。
與他何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