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賀俶真起得遲,等他睜開眼睛,竹影已透過漏窗照他臉上。
穿戴好衣物,他走出門去,來到文昌閣旁的儀門,要找廟祝說些話。
儀門兩側有許多杏樹,更外頭還有些槐樹,以九宮八卦位種好,每有風吹來,繞過樹梢,走風門出去,大風朝向與儀門相同。
廟祝喚作岑昇,是個甲子歲數的老漢,雖眼眶凹陷,可眼光不似老人渾濁,反而透著股精氣,披件大黑袍,走起路來力氣也足。
見是賀俶真來了,忙起身奉座,將那燙的滾熟的苦茶遞了過去。
岑昇提著茶水道:“初時見道長來此,我隻當是尋常道觀來的,未有上心之舉,差點因此錯過真神仙呐。”
這兩日城隍熱鬨得緊,香客來往都會談起縣衙一事,岑昇作為廟祝,自然也知道那些他們嘴裡的道人是誰。
賀俶真倒是淡然,“老廟祝再不要抬舉我,他人言說修道長生,總要摒棄七情六欲,除卻雜念幽居山中,如此才算真神仙。”
“我僥幸窺得天容道貌,另起一峰,在得道長生前,自是要為苦縣做些什麼。”
這話不是誇大修行,賀俶真年少時命途多舛,為拜師仙家,輾轉於幾大郡縣,卻始終不得其法,不入此門。
而心灰意冷之際,敲開了城隍大門,浸染香火數年,非但沒死於神仙鬥法,反而得了眾仙朝上圖。
岑昇試說道:“那勞道長在此多住幾日,容我早晚請教。”
賀俶真點點頭,沉吟片刻問道:“城隍閣夜裡可有古怪?”
老廟祝擺弄著苦丁茶,聽見這話一哆嗦,忙開口道:“道爺,這話說不得,難道不曾看過苦縣舊誌麼。”
賀俶真暗暗記下,又說道:“確實不曾看過,廟祝既如此說,那古怪也是實的,與我講講看。”
岑昇人比茶苦,不敢答話,苦縣能得安穩,已是百姓齊天之福,不應再生事端。
“都是些陰怨煞氣麼。”
“哐啷!”
茶壺跌落在地,岑昇默默蹲下收拾,接著坐了回去,猶豫半響,還是開了口:“道長看穿此地風水,我也不瞞了。”
“夜裡許多古怪事是有的,不過陰氣重了些,倒也無關人命,隻因這陰氣源頭在彆處。”
“南邊大山號稱哀牢山,這個道長想是清楚的,道長說的陰怨煞氣正是走那裡溢出,流至苦縣,城隍閣香火最盛,所以成了這些至穢氣息聚集地。”
“氣息雖被香火引來,卻也因香火翻不起浪,雖持續多年,倒無礙善男信女,販夫走卒,家家戶戶都不曾出過問題。”
賀俶真問道:“陰怨煞氣自古有的麼?”
老廟祝搖頭,說道:“不知道長是否聽聞,那場大起風暴的萬人廝殺,若不曾聽過,恐要去書上尋了。”
涉及朝堂,岑昇又是一地廟祝,這不是他能說的,所以要他自己尋書去看。
這時岑昇突然開口:“去哪裡看舊誌,道長想是知道的。”
賀俶真應承下來,隨即起身道彆:“勞煩廟祝相告,小道先去了,待上香過後再去看書。”
出了儀門的賀俶真又到了主殿,親自為那尊木胎神點了香,隨後去到縣衙,找縣太爺陳禮要了部苦縣舊誌。
出了縣衙,他步行走到街頭,東西長街,南北小巷中,豪紳士子,梨園弟子,伶人僧道,拎花挑擔往來不絕,儼然一副市井小民圖。
可在道人眼裡,與百鬼遊行並無不同,隻因人來人往,全無一絲“生氣”,地湧黑風至樓台亭軒,周圍一片慘綠。
任哪一位道士修為深厚,見了此番景象,都會覺得在看一具具暴於荒野的腐朽白骨,誠然,看的不是眼下,而是今後。
“我要不管,豈非人人命不久矣?”
賀俶真歎息一聲,接著回到廂房內,翻開舊誌,看看當年那場大起風暴的萬人廝殺。
苦縣舊誌:苦縣前身,是為莊縣,屬瀧州,處哀牢山北,因多惡山惡水,蟲豸虎豹,故民風彪悍……
太祖起兵之地,隨從百二十人,開國六公侯,四人出此……
宮廷血案,陳王敗逃哀牢山,公侯子孫憐太祖血脈,再起兵戎……
天子親征,陳王再敗,餘得殘兵萬人,又至哀牢山……
天子深恐先帝餘威,遂圍困殘兵,陳王搏殺數日,黃沙遮蔽萬裡,皆死儘……
時值天子肅清內外,莊縣動蕩,百姓困苦,改為苦縣……
賀俶真目光看向南邊,緊盯著哀牢山之巔,低聲道:“竟是這般麼。”
歸鄉時賀俶真走絳州回到苦縣,見途中許多鄉縣都遭陰風鬼物毒害,已是旱地千裡的景象。
而苦縣近來氣運扭曲,俗子麵露死相,加之那道邪氣,二者就是最好證明,他不信會草草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