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頭回來,費了些功夫才進到書齋裡頭。
書室還不止一間。這人將一整排原本的廂房都拆了,改做了書室,四五間用來存書,掛山水畫,供古銅香爐,列名貴的文房四寶,視線所至之處皆是花木,雅致清幽至極。
岑聽南雖不愛讀書,卻見識甚廣。
見了這些名貴物事,冷笑道:“在外頭跟我裝節儉,瞧瞧,江南進上來的徽墨,一寸墨一寸金,咱們左相大人奢華在這種地方呢。”
“還有這許多前朝、前前前前朝的大家字畫,隨便拿一副出去,夠我爹爹買多少糧草了!”
“難怪每次爹爹總說,他不享受,這潑天的享受就讓彆人占了,他才不要自苦。”
岑聽南越說越氣,重重推開最側邊那扇門,前頭幾間都是古玩字畫,根本找不到什麼來往書信或是和顧硯時本人有半點關聯的東西。
玉蝶冷颼颼道:“姑娘冷笑起來的樣子,倒是有些像相爺了。”
岑聽南被噎了一噎:“誰要像他。”
眼前這間屋子窗明幾淨,竹榻茶爐儘有,邁入其中,繞過內室,才發現竟彆有天地——屋內連著外頭呢,石磚鋪就的亭台延伸於溪流之上,架著古琴與蒲團,真是好不風雅。
岑聽南都能想象出顧硯時坐在此處觀花聽濤、煮酒烹茶的酸腐樣兒了。
她簡直想把這琴給他砸了。
可端起來看了看,是把好琴,舍不得。
書齋一行,岑二姑娘半點有用的信息沒找到,卻大抵知道了自己這位夫君,是個看似節儉,其實再富貴不過的。
“好你個顧硯時。”岑聽南在心底暗罵,這人果然不是麵上那般的莊重書生,他是狐狸是狡兔,是不老實的貪臣。
那這貪臣,會不會為了錢銀,貪吃軍糧呢?
岑聽南摸了摸手臂上泛起的雞皮疙瘩。
她雖不知左相大人的具體職責,但大抵也聽爹爹說過,六部的事最終也得上呈至這位左相,同另一位右相拍板決定的。
而盛乾朝又以左為尊,所以顧硯時實在是個權勢很大的人。
岑聽南陷入沉思裡,玉蝶看著天色犯難:“姑娘,咱們得走了,再耽擱下去路上丫鬟小廝們就多了。”
“走罷。”岑聽南放下手中書冊,“日後尋到機會再來。”
玉蝶帶著她悄無聲息回了房,顧硯時果然還沒回來。
玉蝶踟躕道:“一會兒丫鬟小廝過來,若是見到相爺不在房內……可要我去盯著,將亂傳話的都捉了?”
岑聽南無所謂道:“這麼多張嘴,你怎麼盯得過來。由他們說去,傳出去也不過是相爺昨兒離開得早了些,若是為著正經事,就沒什麼好置喙的。”
“若不是正經事……那該頭疼的是他顧硯時吧?大婚當夜出去尋花問柳,我爹爹縱馬回來宰了他都合理!”岑聽南惡聲惡氣的,見到玉蝶被她逗笑,才收起玩笑,正經道,“放心,我心中有數呢,不過幾個碎嘴丫鬟,好打發的。”
她運氣好,生成了爹娘的女兒,從小沒直麵過什麼隱私。是後來漸漸長大了,同上京城的官宦女兒們結識,才略略聽說了內院裡那些肮臟又傷人的手段。
她一開始不大理解,怎麼會有女子為了爭寵,用儘手段甚至不惜害人性命。又怎麼會為了爭寵,將旁人還在腹中的嬰兒就謀害,樁樁件件說起來都是血淚。
她在外麵聽了,當做駭人的故事回家同娘親講。
娘親卻沒露出害怕的神情,倒是有些悲戚,同她說“她們爭的不是寵,是苟活的一點天地……”
娘親說得沉重,但那時的岑聽南仍舊是聽不大懂的。照她的性子,誰欺負上了頭,罵回去、損回去,再不濟打回去也好,怎麼能叫自己吃虧呢?
直到她被關在籠子裡那半歲的時光。
她的天地都被遮蔽,她活在一片混沌的無止儘的暗裡,她也窺不見天光。
她才發現她有口不能罵,有手不能打,她什麼都做不了。
她才知曉原來女子真的如蒲葦,這樣堅韌,堅韌到那樣一方小天地便足以苟活,足以撐著她們向上爬。
可女子又這樣脆弱,脆弱到男子一句斥責,一個眼神,一個指令,也許就讓她們墜入了更深的黑暗裡。
大家都沒什麼選擇,也沒什麼辦法。
是以方才聽見那個叫做文秀的女子,這樣挑撥小丫鬟來給她下馬威使,她的心頭也沒真的動怒。
那個文秀這樣來爭,未必是為了顧硯時。
自己進入相府,對她而言最大的威脅,是手中權力的上交。
哪怕是女子,嘗過這樣的滋味後,又哪裡舍得放手呢。
但她不交也沒用,再小的權力,岑聽南也是要奪過來握在手中的。
至少在相府的後院,日後她要探聽什麼消息不能受到阻礙,否則自己以這一生為代價主動陷入這方天地裡,還有什麼意義呢?
岑聽南閉上眸,斂了心神,準備著靜觀即將上演的戲碼。
誰也沒想到,顧硯時去見的人,竟然是當今聖上。
平安在廂房外,見著屋內把酒的三人,不敢進去叨擾,可相府那邊傳來的信,瞧著也不是件小事。
他焦急地在門外晃悠了幾圈,終於聽到“刺啦”一聲,廂門打開了。
平安如蒙大赦,誰料出來的卻不是自家相爺。透過虛掩的門,隻瞧著聖上已經醉了,搭著自己相爺反反複複念叨些“情愛”一類的詞。
平安簡直頭都大了。
“你是子言身邊的小廝,找他有事嗎?”眼前從廂房內出來的人穿著鬥篷,看不真切樣貌,一開口,卻是女子柔和的聲音,“我替你叫他。”
平安將頭埋得更低連連同貴人道謝,能跟在聖上同相爺身邊的,怕是也隻有宮中那位孟貴妃了。
顧硯時被她喊出來,倒是沒醉,隻挑眉看向平安,平安不敢耽擱,上前一步附在顧硯時耳邊將得到的消息說了。
顧硯時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你去東市陳記那邊,買上一屜包子,再帶兩碗小米粥回去,彆放糖。”
平安徹底傻了,他剛才說的相爺沒聽見麼?這囑咐的又是什麼事?
顧硯時:“還不快去,回去晚了就涼了。”
平安隻得點頭應是,一路琢磨相爺的意思一路跑了出去。
孟瑤光見了一笑:“若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新婚夜將岑二姑娘一個人落在房裡,可不大好。”
顧硯時搖搖頭:“叫年貴來,送你們回去,我這便出發去辦聖上之前交代的事了。”
“府裡不用看顧?”
顧硯時望向酒樓外的泛起魚肚白的天光,牽了牽唇:“無妨,不過是書齋進了個小笨賊,還什麼都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