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麼?”一推入廚房,莊蝶就問。
小桃搖了搖頭。
莊蝶將藥材包放在廚桌上,按照比例分配好:“小桃,這是三份,你依次給他煎好。”
小桃從小就跟著莊蝶在醫館長大,耳濡目染,這種事不在話下,連忙道:“好。”連忙起身,收撿藥材,開始煎藥。
回過頭,她見到莊蝶半蹲在男子身邊,莊蝶再次摸了摸他額頭,隨即半坐下,翻閱醫書。那醫書上赫然有張男子全身筋脈圖。
她打一眼就收回視線。
小姐自小就看這些,怪不得不怕給那男子換衣。
莊蝶父親是鎮上有名的大夫,世代醫家,小姐受熏陶,也很喜歡醫書,可惜,她身為女子,不好拋頭露麵坐堂接診,老爺不允許她給人問診。
今日救了這個男子,與其說是她家小姐莊蝶心善,倒不如說,她家小姐是想練手呢……
明明是從清晨到正午。
天卻漸漸陰沉下來。
莊蝶翻閱了好一陣醫書,見那男子嘴唇微動,似有醒過來的痕跡,連忙把醫書放在一側,找出雪白麵紗係在腦後:“醒了?”
沈瀾眼眸微張,打量了下四周,廚房甚小,一眼可打量完畢。
目光落在身側的女子身上。
莊蝶以為他會問“你是誰?”“我在哪?”。
誰知他第一句是:“為何救我?”
“自然是因為我好心啊。”莊蝶回答。
沈瀾聽見了她語調中的笑意。
顯然她是個極為年輕的女子,且不太顧及形象地蹲坐在他附近的稻草上,雙手交叉搭在膝蓋上,略微墊著下頜,蒙著麵紗,衣著微粉,無甚釵飾。顯眼的是麵紗側那一對吊著的薄蝴蝶耳墜。
非金非銀,像是銅的,顯出並非出自富貴人家。
又因為輕,而隨著晃動,被窗口一些亮光照著,格外輕快肆意,飛舞著。
沈瀾多盯了幾秒,又察覺此刻渾身乾燥溫熱:“你給我換的衣物?”
“不是。夥夫換的,此刻他下山了。”她語氣篤定。
“是麼?”沈瀾淡淡應著。如是夥夫,那為何換時,一直有縷長發梢在他腹麵來回蹭動。
他也不願說破。
“你受了刀傷,有些感染,目前也在發燒,倒也不甚嚴重,需得注意保暖,多飲水。”莊蝶說著,接過小桃遞來的梨湯,“喝吧。”
沈瀾接過,儘力撐坐起來。
“小心些,彆迸裂傷口。”
明明有勺,沈瀾卻直接一飲而儘。
莊蝶接過空碗,又從小桃接過一碗濃黑的藥遞過去:“這是藥,喝吧。”
沈瀾也不多話,接過,一飲而儘,遞回。
好爽快。
要是每個病人喝藥都這麼爽快就好了。
“現在感覺怎麼樣?喉頭發乾麼?”
“嗯。”
“正常。傷口疼麼?”
“有點。“
好有忍耐力,莊蝶想著。這些傷口這麼深,又被雨水泡了這麼久,絕對不隻是“有些疼”,更何況他還是坐起身來喝的。
“接下來三天是關鍵。隻要你退燒就萬事大吉了,傷口總能慢慢養好的。你要多吃東西多喝熱水,有什麼事就叫我們。”
本來尼姑庵裡也有廂房。
隻不過都是女用,況且臨著尼姑住處,總有不妥。
若是在廚房,一來是跟女眷隔開了,二來,人來人往的,也便於照顧。
沈瀾點點頭,又躺了下來,閉目養神。
之前說著“為什麼要救我”,好似他想尋死,救他不應該似的,可這會兒又“言聽計從”,好似為了儘快養好傷,什麼都能配合,真是個怪人。
接下來兩日。沈瀾雖身體發熱發痛,卻仍然能感覺到周圍的腳步聲,炒菜聲,乃至尼姑見他睡著目光大膽在他臉上掃過的視線,不過最多的還是那位醫女,她每隔一個時辰就會過來探探他的額頭,給他把脈。
每到中午或傍晚時分,她會把他搖醒,讓他吃飯,再讓他喝了一碗湯藥。
這碗湯藥或是有昏睡功能,他喝完後便迷迷糊糊地沉入昏睡,隻在半夜時身體渾身發燙。
三日之後,他透出虛汗,再過了十幾天,他傷口開始結痂,雖依然不能行走,卻已開始恢複。
沈瀾在醒來後就打量過這尼姑庵。尼姑庵極為狹小,不過是一座山門,一座禪堂,一間耳房,約摸最多隻能住下二三十人左右。一扇大門,一扇後門。
房屋多是粗糙的木製棟梁,也並未粉刷油漆,更彆說富貴的擺件。
昨夜雨停了,有個尼姑正在清掃園中落葉。
尼姑整體黃白相間道袍,頭上淺藍頭巾,身上有不少補丁,顏色也洗得破舊。
對麵房門打開,覆白麵紗醫女朝這邊來,她走得很快。
沈瀾躺回被窩裡,那女子果然推開房門進來,見他靠坐著略微訝異:“這麼早就醒了。”
這段時間,她日日給他換藥探體溫,也算相處得很熟悉了。說著挪過一下凳,坐在附近,開始替他把脈。
沈瀾扭頭看她,雖然她覆蓋麵紗,可麵紗遮蓋不住臉型,是張標準的瓜子臉。露出的眉毛眼睛都顯露出秀麗的模樣,顯然長相不會太差。
身段窈窕,今日換了身暗黃的衣服,質地偏粗,不似大戶人家女子都穿輕柔綢緞薄紗,但也因此她剛一路走過來時,動作輕快,倒像是很開心的樣子。
她用手背探探他額頭:“想來你平日裡必定是身強體壯了。這些刀傷居然能好得這麼快,我要是傷風感冒,都得躺三四天呢。這樣我就放心了。”她感受到背後一股冷風,原來是窗戶打得很開,起身走過去合上一些,“還是彆著涼,最怕的就是這時又染上新病,反而大意不得。尤其要注意不能咳嗽。一咳嗽傷口也容易裂開。”
風吹起一側她的麵紗清揚。
莊蝶關了窗回來,給他換藥:“過兩日我就要回家了。不過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再過段時間就可以下山。日後你要是想報恩的話,以後給這座尼姑庵捐些香火錢就好了。”
報恩?她居然還有這麼美好的念頭。況且,沈瀾可不認為是尼姑庵救了他,客棧小二背他上來時,他聽到那小尼姑叫喊著“我們不收,你把他送回去”。
沈瀾注視麵前的女子。
“你是什麼人都救嗎?”他不由得好奇。
“不是。你是我救的第一個人。”
“是麼?”沈瀾莫名笑了起來,“你叫什麼名字?”沈瀾也一早知道她不是尼姑庵裡的人,打扮不同。
“不告訴你。”
“莊小姐?”
“不是我的真名。”莊蝶搖頭撒謊。
沈瀾坐著捂住腹部,身體半蓋著被褥,身後靠著乾稻草和木材堆,一直興趣寥寥的樣子。
“既然已經活下來了,不如好好珍惜生命吧。”
聽到這句話,沈瀾看她:“也許有一天,你會後悔救我的。”
莊蝶抬頭:“為什麼?”
“因為我本來想死。可是居然上天還有你,讓我活下來了。所以我就想,既然都死過一回了,這為何不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這些事未必是什麼好事。”
莊蝶聽他這句話,抬頭看他。年輕男子的下頜恰好被陽光打著,他確實皮膚白皙,之前莊蝶以為他是護衛或者武行的鏢師,這會兒卻不覺得了,皮膚夠白,便又顯得眉目極為烏黑,極為分明的淩厲。
他身上似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很蓬勃威逼,跟她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莊蝶沒有回答,不知道他日後要做什麼,但人已經救了,所以她低頭繼續給他換藥。
沈瀾直視她。
猝不及防,他的手在她耳側係帶一拉,解下她的麵紗。
麵紗垂落,恰好今天放晴,有些許陽光照射進來,落在她白淨的臉上,讓她整個人都像是被染上了一層極為溫柔璀璨的金光,耳垂下方的蝴蝶輕顫得像是在花池中輕舞。
停頓片刻,沈瀾眯了眯眼,刻意說:“不過如此。”
“本來就不過如此。”莊蝶心知自己不是震天撼地的絕世大美女,將麵紗一側重新係上,倒也不惱不怒不羞。
沈瀾盯她,挑眉:“見都見了,為何重新係上?”
“總得要男女之防。”
沈瀾這會兒肋骨斷了,胸口還有些悶痛,否則他都要哈哈大笑了,令他都突然感覺有些生機勃勃,連著幾日她都給清洗傷口換布,這會兒卻說男女之防,可這個想笑的笑意還是令他有著難得的舒暢感,打趣:“這不是掩耳盜鈴麼?”
“不係上我爹要罵的,總之我算是恪守了女兒家的規矩。”莊蝶好似不容許他質疑她作為姑娘家的規矩似的。
蒙著麵紗,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沈瀾總覺得她有股明媚的神態,也許因為她照顧他總有股溫柔仔細的動作和神情,又仿佛她說話總是不疾不徐的又令人愉快,淺淺的眸子也被陽光照得極為清透,像在發著光,如同春天。
忽地,沈瀾抬起她纖細的手腕,重重咬了一口,眸底深黑:“既然你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那給你做個標記。”
莊蝶怔了怔,也沒說話,縮回手換完繃帶便離開了。
沈瀾坐在柴房中,摸起了她掉下來的蝴蝶耳飾,剛剛被他扯開麵紗時不小心點下來的。
銅片,質地輕薄,還像是摻雜了不少雜物,雕刻手藝亦粗糙,一看就像是路邊的商販所賣之物。
沈瀾輕笑,用力按了按這枚蝴蝶銅片,將它收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