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中,蕭元琮坐在主座上,捧著茶盞慢悠悠地品。
大約是微服的緣故,他的裝扮格外樸素,頭頂一方蓮瓣白玉冠,身披月白圓領袍,腰間是白玉龍紋革帶,衣料質地雖是上乘,卻不見繁複紋樣與配飾,乍看去,甚至比坐在下首的武澍桉更簡單些。
隻是,那一身溫潤高貴的氣質著實難掩。
他生得皮膚白皙,眉目俊逸,此刻收斂著,隱在茶盞中嫋嫋的水汽之後,莫名有種溫潤的佛相,在男女皆尚武的大周,顯得尤為珍稀。
這樣的暑熱裡,就連一向靜心不懼熱的杜夫人,都有些受不住熱茶,偏偏他一口口飲著,不見難耐,潔白飽滿的額頭上,沒有一滴汗珠。
“形如蘭蕙,味甘生津,鮮爽宜人,是上月南方貢來的碧螺春吧?”蕭元琮垂眼望著盞中清淡的茶湯,淡笑著問。
“殿下好眼力,正是洞庭碧螺春,”武澍桉笑著答道,“乃家父上月入宮受賞所得。”
杜夫人不動聲色地衝他遞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自己則趕忙接道:“早聞殿下愛茶,品鑒能力非凡,今日一見,果然不虛,令妾佩服。”
太子愛茶,可這年年上供的最好的碧螺春,卻鮮少入東宮。聖上偏愛鄭皇後與吳王,每每都先賞他們母子二人,便是侯府的這批新茶,也是那日鄭皇後為吳王做的人情,順水推舟求聖上賞給了武成柏。
這話可不能在太子麵前提,實在是她疏漏了,忘了囑咐下人,彆用這茶。
蕭元琮輕笑一聲,也不知有沒有捕捉到其中的微妙,不接杜夫人話中的奉承,隻說:“姨母又見外了,方才便說了,今日是私下前來,不必拘禮,更不必稱殿下。”
杜夫人實在不知他今日此來到底為何,自坐進屋中,他所談的,便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日常瑣事。
“是我疏忽了。”
又是片刻沉默,蕭元琮慢慢放下茶盞,執起方才擱在案上的碧玉骨扇,卻不打開,隻將目光轉向武澍桉,笑道:“孤聽聞,表弟近來正要議親,不知相中的是哪家的娘子?”
這才是今日的正事,杜夫人神色一斂,示意兒子不要開口,自己從座上起身要答:“犬子無能,妾與侯爺本無太多期望,蒙京中諸位貴人不棄,如今正同鄭令公家中的一位養女相看。”
鄭令公,便是國舅鄭居濂。他本就出身大族,憑著鄭皇後的扶持,如今官拜中書令,是名副其實的右相。
而與之地位相當的左相,則是門下侍中齊慎。他的身上,同時還兼著太子少師的職銜,是不折不扣的東宮黨。
兩方明爭暗鬥十餘年,早已水火不容。
“原來是鄭家的娘子,”蕭元琮溫潤的麵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難怪姨母要這般謹慎。”
杜夫人心中惶恐,忙起身要拜,卻忽然聽見外頭傳來呼聲。
“求夫人救救雲英!”
聲音不算高,卻口齒伶俐,吐字清晰。
“這是?”蕭元琮挑眉,詫異地看一眼屋門的方向。
杜夫人臉色難看,不知雲英如何闖到這兒來:“是府上的婢女,妾平日太過放縱,不曾好好約束,冒犯了殿下,求殿下寬恕!”
說罷,立即轉身吩咐守在一旁的貼身侍女,恨聲吩咐:“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將人拖出去,彆擾了殿下清靜!”
侍女應聲而去,原本坐著的武澍桉聽見雲英的名字,已先一步驚跳起來,三兩步衝到門邊喚著“英娘”。
屋門外已亂作一團。
除了杜夫人的侍女,常金也迅速反應過來,帶著那兩名健婦飛奔而來,再加上滿麵焦色的武澍桉,四麵八方,皆有人要圍堵。
“英娘,你這是做什麼?快跟我回去。”武澍桉一邊走近,一邊衝她伸出手,那毫不掩飾的擔憂,同其他人的凶神惡煞形成鮮明對比,仿佛是出於真心。
雲英愣了一瞬,在腦中那根弦緊繃到極致時,下意識就要朝著這個最熟悉的人靠近。
可是不對,他在騙她!
才邁出一半的腳步立時頓住,她倉促地朝四周看,尋找能暫躲的方向,口中亦不停地呼喊。
不知怎麼的,她忽然看到那位高鼻深目的少年郎君。
混亂之中,他也正拿那雙泛著幽藍光芒的眼睛注視著她。
他是貴人護衛,應當要上前阻攔她,可不知怎的,卻隻是那樣靜靜看著,一隻手雖擱在腰側配刀上,全然沒有要拔出的意思。
他身邊那幾名手下,亦同他一樣,如木樁銅雕一般站在門邊,動也不動。
雲英心下一動,眼看一名從武澍桉身邊躥出的仆婦已如猛禽般撲來,那枯瘦粗糙的手幾乎就要抓到她的羅裙,她趕緊後退,輕巧地一跳,躲到那少年郎君的身後。
“求小郎君救救奴!”她靠得近,一時收不住,撞在他那柄配刀從身後伸出的刀鞘末端。
刀配於腰側,全賴革帶與刀鞘相接,本是靈活能動的,這般撞去,當能將那刀鞘撞得晃動。
可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她撞上去的那一瞬,那少年郎握著刀柄的手也同時用力。
那配刀不但紋絲不動,還如幫忙似的“扶”了她一把。
與此同時,常金和另外兩名仆婦也已追到近前,正要來抓,又被這小郎君擋住。
他絲毫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眾人麵麵相覷,對上帶刀的侍衛,平日再凶悍的仆婦,也踟躕不動了。
雲英躲在他的身後,隻覺得他的肩背高大寬闊極了,從旁邊悄悄探出腦袋,觀察情況。
“中郎將這是做什麼?”武澍桉目露不悅,“我府上的家事,似乎不在中郎將的職責範圍內。”
竟是位中郎將!
雲英驚了一驚,忙又縮回去,膽怯地扯一下他身後的衣料,努力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聲說:“求中郎將救命!”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看見他耳後深色的皮膚間,有一抹若隱若現的紅。
“殿下在此,”麵對武澍桉的發難,他巋然不動,隻開口道,“在下隻聽殿下一人之命。”
他的嗓音沙啞沉厚,咬字雖算得上字正腔圓,語調中卻有獨屬於西域人的佶屈,聽得雲英心中莫名安定。
“殿下如何?”武澍桉見不得雲英同旁人靠得那樣近,又覺被人拂了麵子,一時間,那身紈絝的毛病發作,怒上心頭,說話也失了分寸,“難道身為殿下,就能管我侯府的家事?”
“住口!”杜夫人在屋裡聽得越發不對,急忙出來,衝兒子怒喝,“這樣的話,豈是能胡說的?還不快向殿下磕頭賠罪!”
說罷,先轉向屋裡躬身跪下:“逆子無狀,口出狂言,衝撞殿下,求殿下恕罪!”
常金最有眼色,不必杜夫人吩咐,已衝仆從們使眼色,令他們停手。
原本混亂不堪的場麵終於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