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靳昭自宮中離開後,便騎馬回自己的住處。
是一座位於懷遠坊的宅子,一進的小院子,同那些達官貴人在城中一所三進四進的大院子,再加上城郊囤地修建的莊園相比,樸素極了。
他是中郎將,俸銀不低,若想要積蓄更多錢財,亦有的是送上門的路子。但他同這些背後站著親人、家族的中原漢人不同,他孑然一身,要太多屋舍田產、金銀珠玉也無處可用。
從軍多年,若真要說他這輩子還有什麼彆的追求,那便是同大多血性男兒一樣,到戰場上揮灑熱血,保家衛國,在更廣闊的天地策馬揚鞭,自由翱翔。
他在這世上牽掛甚少,之所以一直留在京都,便是要報答太子當年的救命之恩。
東宮地位岌岌可危,太子的身邊急需信得過的人來負責東宮宿衛,他自然當仁不讓。
除此之外,他在京都便隻剩殷大娘這一個牽掛了。
他買下這間院子時,便連帶著將隔壁相鄰那間稍小一些的一道買下,請殷大娘從城郊的小茅屋搬到此處。
她是個孤苦無依的老嫗,喪夫後因養了他這樣一個身材高大、氣勢唬人的兒郎,才免於被城郊那些專門欺淩婦孺弱小的惡霸盯上。他投軍後,常常數日不得回家,無人照看著,自然放心不下,這才想著讓殷大娘搬進城。
城中坊市間,人多熱鬨,商賈眾多,日常出入便利,更有捕快、衙役維護治安,教人安心許多。
半刻前,雨已徹底停了,他沒有穿蓑衣,從馬上下來時,身上未沾多少雨漬,倒是發絲幾乎濕透了。
他一邊開門,一邊伸手抹一把額上蓄的水。
“可是郎君回來了?”還未等他進院子,垣牆側邊的一處小門便被推開,微光中,的腦袋探過來,接著,不等靳昭回答,那人便已看清了,急朝隔壁的院裡喊:“大娘,郎君回來了!”
兩間院子是從中間打通了的,說話的這個是殷大娘前些日子尋回的婢女小娥,坊裡一戶快絕戶的女兒,家裡男丁一個個沒了,快揭不開鍋,也算知根知底。
殷大娘年歲漸長,一個人照看孩子也照看不過來,恰好缺個幫手,便將她買了回來。
“昭兒!”聽到小娥的呼聲,殷大娘也從從屋裡走到廊下,卻不過來,隻是喚他,“可淋著雨了?”
“嗯,”靳昭牽著馬進來,先將馬帶去馬廄吃草,隨後便去了隔壁院子裡,“阿娘,我回來了,稍淋了些雨,不礙事。”
他前兩日都留在營中沒回來,今日回來,也該去瞧瞧殷大娘——還有那孩子。
方才在宮中時,那女人說起孩子,眼眶都紅了,應當的確想得緊。
隻是,她身在內闈,若不像今日和上回那樣特意在那兒等著,他也沒機會見到她……
這樣的念頭一出,他便感到一陣愧疚,宮闈禁地,怎是他能想的!分明已兩度警告她,不能再往那兒去,他自己怎麼反倒惦記起來了!
“阿娘這兩日可好?”他又抹了把額上的水漬,特意站在陰影裡,避開從屋裡透出來的燈光,以免讓殷大娘瞧見他腦袋上的濕漉。
“我好,我一切都好,你不用擔心我!”殷大娘卻朝一旁讓開,示意他進屋裡,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倒是阿猊,這兩日身上不大好。”
“怎麼?”
一聽阿猊,靳昭心下一緊,也顧不得不想讓大娘發現,直接大步進去,就要往孩子的圍床邊去瞧。
“哎呀!昭兒,你身上——這腦袋上怎這麼多雨水?”殷大娘看清燈下的他,驚了一跳,“快擦乾些,頂著一頭濕發,往後要頭痛!”
殷大娘轉身想尋乾的巾帕給他,他卻先要往圍床邊去,又忙不迭去攔:“一身水汽,彆惹孩子,他那樣小,若著涼了可不是鬨著玩的!”
說話間,小娥已經拿了巾帕遞過來:“郎君用吧!”
靳昭接過,在腦袋上擦了把,又把覆在胡服表麵的水珠擦了,才在圍床邊站住,問:“到底怎麼了?”
“哎,孩子小,易生小毛病,大約是前日熱天裡卷著被子睡,胳膊上的汗未擦乾,捂了半個時辰,發現的時候,已起了濕疹。”
圍床上,小阿猊已睡著了,一隻手湊在嘴邊,大拇指塞在口中,小臉圓圓的,睡得香極了。
殷大娘壓低了聲同靳昭解釋,見阿猊又在吮吸大拇指,趕緊小心翼翼抽出來:“可不能吃手指呀!”
說著,將那隻藕節似的胳膊拉開些給靳昭瞧。
孩子肌膚幼嫩,又承了母親的白皙,本是精致可愛的模樣,偏那胳膊上長了兩塊指甲蓋大小的疹子,大約是嫌癢撓過,邊緣泛紅,還有些破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