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情形,他都看到了。
雖聽不見二人的對話,可是你來我往的揪扯卻一清二楚。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爐中噴吐而出的嫋嫋香煙,眼神愈發沉鬱。
片刻後,有人求見。是去而複返的靳昭。
他捧著才從雲英那裡拿到的錦包,恭恭敬敬陳在蕭元琮的麵前,說:“殿下,臣方才偶遇宜陽殿的穆娘子,她方才托臣將此捎帶給她的小郎君阿猊,並稱是殿下親口允準的。臣不敢疏忽,特來請殿下示下。”
他一向忠心耿耿,凡事都不會擅自做主,今日也一樣。
蕭元琮壓在眼底的冷意悄悄散了兩分。
“這裡頭裝的是什麼?”
靳昭答:“是穆娘子為阿猊小郎君做的貼身衣物。”
蕭元琮點頭,垂眼看著那錦包,並沒有要打開查看的意思。
“母子分離,做些衣物以解思念也是人之常情。孤的確答應過她,可由你替她帶些東西給她的孩子,這一次,便勞煩你了。過一陣子,孤自會許她親自出宮一趟,看看孩子。”
靳昭抱拳:“不敢,既是殿下吩咐,臣定會親手交給小郎君。”
說罷,又是一禮,拿起錦包退了下去。
這回,他沒再往西麵去,隻遠遠看一眼宜陽殿的簷角,便大步走下台階,走進橙紅的晚霞裡。
日頭不似先前那樣毒,他走了一路,心也徹底平靜下來。他不該在東宮與那女子私下見麵——那是太子殿下的眼皮底下,怎麼能有私心!
更何況,那女人對他還存著可恥的欲望!
什麼樣的女人,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對男人露出那樣的眼神!當真是沒有廉恥!
他萬不能任由自己沉溺下去,往後定要離她遠些!
東宮之外,宮城大門內的夾道間,副將劉述正等在一旁,見他出來,趕忙上前,笑著抱拳:“中郎將,卑職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靳昭不料他會在此等候,詫異道:“不是已休沐了,怎麼還到這兒來?”
他說話時,語氣熟稔,同對待彆的下屬有細微的區彆。
劉述同他年歲相當,兩人同一年入軍中,算是舊相識,再加上劉家是軍戶,早年間同太子生母秦皇後的娘家有主仆之誼,雖地位不高,卻也是實打實的東宮黨,是以兩人關係一向比旁人親厚些。
如今,劉述將要成婚,新婦亦是出身軍戶的娘子,早早便由家人定下婚約。因其前些年隨家人自京都遷往河中,按羽林衛的規矩,自今日起,劉述便可休沐,以便親自至河中迎親。
劉述滿臉喜色,待同他並肩出了宮門,最後的那點拘束也收了,摸摸腦袋說:“照我父親的意思,明日一早我就要往河中去,我便想著今晚先來知會一聲,靳大哥,婚儀那日,可一定要來啊!”
這話他先前早已說過,隻是心裡總不放心,便又來叮囑一回。
靳昭看著他期待的目光,露出一絲笑容,點頭答應:“那是自然,你的好日子,我一定會去。”
劉述得了他的保證,當即放下心來,感慨道:“一轉眼,我都要成親了,昨日我母親還念呢,也不知才能喝到靳大哥的一杯喜酒。”
靳昭從馬房中遷出自己的馬,翻身跨上,聞言麵上的笑容淡了一分,望著天邊的夕陽說:“隨緣便好。”
劉述牽著馬出來,看到他映在晚霞中的身影,有種奇怪的感覺。
相識多年,他知曉靳昭十歲便來了京都,從此在這兒安家落戶,除了相貌,看起來同大多在京都土生土長的中原人沒什麼兩樣。
可時不時的,又會在不經意間顯露出浮萍一般遊蕩的孤寂感,好似他從來沒有屬於過京都的這片天地。
夜晚,延英殿中,一家三口才用過晚膳。
蕭崇壽坐在榻邊,聽著下首的蕭琰說他在西北的所見所聞。
“……羌人自去歲起,已由從前的四分五裂重新並成一大部族,隴右道附近,常有哨兵發現其首領遣使往氐人王庭,不知是否有所圖謀。去歲嚴寒,凍死了許多羌民的牛羊,今年大旱,氐人恐怕亦要收成欠佳……”
這些,蕭琰在朝上已簡要說過幾句,眼下蕭崇壽問起,便多說兩句。
隻是蕭崇壽精力不濟,再加上白日頭風還發作了一回,才聽了幾句,便已困乏。
有宮女捧著剛煎好的藥過來,由鄭皇後親自喂蕭崇壽飲下。
蕭琰見狀,自覺停了話,不再出聲。
父皇體弱,能管的朝中事很少,大多還是臣子們去辦。
湯藥裡加了安神的藥材,蕭崇壽服下不久,便昏昏沉沉睡過去。鄭皇後有心留下陪伴,便起身先送兒子出去。
誰知,二人才走到寢殿外,便見遠處角落裡,兩名內官正同一名女子糾纏,看樣子,是那女子想闖進延英殿,被內官們攔著。
“怎麼回事?”鄭皇後冷聲問。
蕭琰目力好,循著昏暗的光線,很快認出那女子是他的妹妹,普安公主蕭珠兒。
“公主說,齊采女病重,想要求聖上請一位太醫過去瞧瞧。”珠鏡殿的宮女趕緊上前低聲回報。
鄭皇後麵上閃過不耐的冷色。
“膽子倒是大,竟敢求到陛下跟前!陛下好不容易才睡下,若再受驚,誰能擔得起罪責?”
宮女立刻會意:“奴婢這就命人將公主送回寧華殿,絕不讓公主打擾陛下歇息!”
周遭的宮人紛紛低頭,不敢多言,隻是心底多少有些感慨。
堂堂公主,皇家血脈,在偌大的皇宮中,活得卻比小宮女還要艱難,實在是皇後太過專橫。
聖上子息艱難,一是因為自小體弱,二則是因為鄭皇後善妒。早年間,鄭皇後還是貴妃時,便容不下彆的嬪禦及其子女,想儘辦法將他們除去。
蕭珠兒能活下來,也是因為她隻是個女兒,她母親齊采女生下她後,便自毀容貌,母女兩個這才能活到今日。
蕭崇壽對此並非全然不知,隻是他寵愛鄭皇後,加上本也不願管後宮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直到後來,她做了皇後,他便再也沒有臨幸過彆的女子。
皇帝都不管,旁人自然更不敢管。
眼看才十六歲的小公主被逼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磕得額頭都流血了,眾人隻能拚命將臉埋進胸口,裝作什麼也看不見。
隻有蕭琰皺眉。
“母後,彆將事情鬨得太難看。讓言官們知曉,又該惹父皇生氣了。”
鄭皇後不喜兒子處處教訓自己,麵色有些難看,但聽到“父皇”兒子,到底鎮定下來,眼神一動,勉強笑說:“我有分寸,隻要她聽話些,總不會真教她一個公主連太醫都請不動。”
說完,衝身邊的宮女使眼色,讓那邊的內監先停一停。
蕭琰見狀,“唔”一聲,行了個禮,不再多管,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