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是永不缺席的環節。
許新年望著台上與秦祭酒、黃老去、三張等人互禮的魏安,他之前還因曲瑾將自己引薦給一些自己平常難以接觸的高人名士而開心。
此刻,心情複雜。
比起自己,這位僅僅入學一月有餘的學子走在他前太遠太遠。
仍須努力啊,許辭舊。
魏安與三張寒暄還算比較客氣,趙守等人與國子監的老家夥們真就隻是走個形式,讓人絲毫不懷疑,這些人目光但凡多對接一息,下一刻便要動手。
“噤聲。”
趙守明明隻是尋常開口說話,聲音卻傳遍馬球場。
院長目光落在前方,即便全場安靜,刻意頓了頓,他瞥了秦崢和黃老一眼,道,“人既已至,便開始吧。”
沒一點拖泥帶水,直奔主題。
三張之一張啟率先起身,步至兩方中間,朝魏安拱了拱手,朗聲道,“先聖以為‘天理,民彝之大節,其張之為三綱,紀之為五常’,魏兄如何看?”
一上來就放大招!
拿三綱五常說事!
你小子怕是一肚子壞水等著呢。
一眾注目中,魏安起身,緩緩踱至兩方中間,吐出兩個字,“認可。”
張啟明顯的愣了下。
他不是沒預設,隻是沒想到魏安‘跪’的這麼快。
“既如此,魏兄如何說人欲即天理?”張啟笑問道。
“年兄以為,何為人欲?”魏安並未回答,反問了句。
“先聖說的明白,‘人心,人欲也;道心,天理也’。”張啟說的大聲,還斜瞥了魏安一眼,一副‘你不會連這也不知道’的表情。
魏安輕笑了聲。
台下許多人露出會意的笑。
讓許多人相信魏安那兩句話並非那兩句話本身,而是魏安論證‘心即理’的過程,用程晦的話打敗程晦,不可謂不精彩。
“請教年兄,人之吃喝拉撒是人欲,還是天理,是人心,還是道心?”
張啟登時啞口。
他反應也快,“不若魏兄先答了我的問題。”
台下不少人搖頭。
實在難看!
他心裡這點小九九已然擺在台麵上。
三綱五常…
魏安嘖了聲,“我以為年兄對我綿羊亭所言做了十足的功夫,不想卻還要我再答一遍,我說的明白,人隻一心,並無二心,天理即人欲。”
他像是再為某個二五仔留體麵,實則又把那個二五仔拉出來鞭笞一頓。
“如此說來,財、色、名、食、睡皆是天理?”張啟冷笑反問。
“如何不是?豈有人不進食之理?尋常人若不掙錢,何以維持生機?”魏安亦反問。
“魏兄眼中,奸淫擄掠此等罪惡之舉也是天理?”張啟再追問。
“那如何能是?此乃私欲也。”
“那魏兄又說天理即人欲?”
“私欲非人欲,乃逾越人欲之欲望。”
“你…”
張啟啞口,作戰失敗!
“既如此,人心中有種種私欲,魏兄為何說人心即道心?”張彥之起身,接力出戰。
魏安笑笑,“這簡單,我舉個例子。”
“鄉野有老媼,年邁患疾,久窩病榻,次子傭田,賺的不多,日日伺候榻前,端茶倒水,煎藥洗衣;長子善交際,好大吃大喝,好賭,隻管自己快活,從未侍奉老母。”
“忽一日,老媼病重,須大筆銀錢,方可請醫者施針救治,次子銀錢不夠,長子及時掏出積蓄,救回老母。”
“長子好賭、好大吃大喝,私欲也,拿出積蓄救母,孝也,天理也。”
“私欲會遮蔽人心,人心沒了私欲遮蔽便是道心,所以說,心即理也。”
“魏兄果真是辯才無雙。”張彥之假意一歎,卻道,“依魏兄所言,殺人劫道之惡賊以所得供養父母也是天理?”
魏安錯愕,不語。
這也太生硬了。
見他沉默,張彥之以為自己難處魏安,欲趁勝追擊之際,魏安卻開口道,“善與惡,年兄難道分不清?”
不給他反應機會,魏安又緊接道,“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並非對善惡界定的方法。
不過…
台下眾人紛紛重複默念。
台上秦崢等人亦是暗暗品味。
趙守、陳泰這些早知道的此刻無不笑嗬嗬。
“既然理在心中,哪還須讀什麼書?所有道理便在心中求便是!”
張彥之不停追問。
腦子轉得真快啊。
好在他準備的全麵。
魏安搖頭,“如此說不對,譬如許多人皆知應父當孝,兄當弟,卻因私欲遮蔽,不知如何做?”
他上前一步,提高了嗓門,“知與行,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而不行,隻是未知;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此心光明,亦複何求。”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此心光明,亦複何求!
台下有些人才從之前四句中脫離,當頭又迎來兩句。
金石之音,振聾發聵!
沒一會,那些人仰著的臉上,眼中淚光閃動。
“魏師!”
“魏師!請收我為徒吧!”
“得聞魏師傳學,此生無憾矣~”
“…”
當第一個人叫出聲,後麵已然刹不住車。
而此次鬥辯,結果也不言而喻。
有個彆國子監出身的人還想掙紮。
忽然一道清光從天而降!
形成一柱清輝,直直地灌在魏安身上!
“這是…氣運?”陳泰錯愕。
他疑惑是他感覺這道清光意韻不對。
“非氣運,是文運!”趙守顯然更見多識廣些,他起身,衝陳泰幾人叮囑道,“你幾人看好他,我去去便回。”
臨走前,看了秦崢和黃老一眼。
“走吧。”
秦崢起身,扶了扶一旁的黃老,對張彥之道。
“老師,我還未敗!”
張彥之咬牙道。
他望著沐浴在文運中的魏安,心中嫉恨、不甘各種滋生。
“敗便敗吧,莫失了氣度。”黃老蒼老的臉看不出情緒,淡淡道。
張彥之無奈,其他人也心有不甘地離場。
…
此刻
雲鹿書院,後山文廟
趙守身影浮現。
也巧,正好看到最後一縷清光從顫抖的文廟飄出,飛向遠方。
…
國子監
“不必氣餒,自此後當好好研習他的學說,他可苦心研習程學十年,你等還比不上他?”
秦崢安慰了句,與黃老走了好遠,至在一座雕像前。
兩人望著雕像。
許久許久,秦崢低頭,再抬頭,淚水已滿麵,“沒了,沒了,先聖數十年的成果,被不孝後人丟了。”
黃老亦是老淚縱橫,隻是不語。
…
皇宮,偏殿
打坐的元景帝感受什麼,忽然睜眼,眼中閃過一抹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