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人群熱鬨的集市裡看他走遠的背影,孤傲得像一頭不需要同伴的獨獸。
她其實現在就可以打道回府,這宗案子摸不到底,而法院裡被壘成高山的陳年舊案還少嗎?
多她這一宗也不多。
反正開春後她就離開自治旗,她是來法援的,等到要寫總結的時候,加句“一事無成”就好了。
她往停車場走去,樓望東的車也泊在不遠處,上車後,周茉沉吸了口氣,從兜裡掏出車鑰匙,連帶著將那串烏木珠也勾了出來。
“嘟~”
手機的來電再次震動,她打開免提,聲波在寂靜的車廂回響——
“喂,師妹,今天回來嗎?”
清朗如甘泉的嗓音安撫著周茉的情緒,季聞洲是周茉的同門師兄,也是這次法援點的直屬上司。
她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光線透過擋風玻璃窗照了進來,她看到烏珠上細微的金色紋路,似沼澤的粗糙使珠子平添了質感。
“當我看見烏沙的媽媽因為一隻羊羔哭泣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她會護著自己的兒子潛逃。”
珠子在指尖上撥過一枚,她為什麼沒有還給樓望東,心裡有個答案忽閃而過。
季聞洲說:“法理不外乎人情,我們都能理解,你不必太內耗,早點回來。”
說到這,他語氣微微一頓:“還是說,你仍要堅持。”
“我隻是不想回去看到法院門口的那行字。”
周茉用力咽了口氣,她看到樓望東買了些物資回來,正打開後備箱存放,指尖又撥過一枚烏珠,金色的陽光下,它微微滲著暖意,她現在還有機會還,留著手串,還能跟他搭上線。
“什麼字?”
“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
季聞洲微微一歎:“你是覺得問心有愧?”
“線索就在眼前,如果我再堅持一下,是不是就能柳暗花明?我已經知道烏沙的愛人在綽河源鎮,也知道她叫豔紅,還遇見了他的朋友,他或許能帶我找到他。”
周茉語氣平靜,指尖又撥過一顆烏珠,不遠處的黑色越野車闔上了後備箱門。
他要回鄂溫克旗嗎?
周茉掩了掩睫毛,聽見季聞洲理性道:“你還是像以前上學那樣,執著不放棄。或許司法的縫隙,就是靠這樣一點點的執著,才能彌合成不透風的網。”
電流像一道鼓點,敲擊在周茉的心頭,她又撥回烏木珠手串的滴溜位置,那是一顆色澤被養得非常深的綠鬆石,似水珠墜入黑海,從手串中垂下,足夠明亮地讓烏木發光。
樓望東的車身啟動,駛出停車場,周茉看向手機屏幕:“謝謝你,師兄。”
季聞洲淡淡一笑:“我們的工作不是從這裡上山,就是從那裡過河,不如找一條路一直追下去,也好過中途截斷,竹籃打水一場空。”
周茉想,她應該多點耐心,這條路本就道阻且長,比起那些上訪數年的當事人,她要找的正義,已經有線索了。
就在那輛越野車駛入柏油路時,周茉啟動了引擎。
出了阿爾山市就是一片草原,周茉現在有兩個選擇,要麼直接開車去綽河源鎮,要麼跟著樓望東。
但最壞的結果就是,她到了綽河源鎮找不到人,所有線索都斷,最好的辦法還是讓樓望東跟她去。
她給自己設一個期限,就像考試到點交卷,如果今天內說服不了他,她就自己走。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從阿爾山市出來一路沿著313縣道北上,就能直達綽河源鎮,哪怕樓望東要回鄂溫克旗,也是三四個小時的車程,今晚七點左右就能停車。
周茉拉下車窗,樺樹林凜冽而清冷的風沁人心脾,她深吸口氣,等回到香港,就沒這樣的光景了。
如此想,這條路也不算那麼糟糕。
還未開春,柏油路上的車並不多,周茉雖然車技一般,這種情況也不需要跟太緊,樓望東那輛車和他這個人一樣,高大而顯眼。
大約開了四十分鐘,越野車忽然拐進一處岔道,周茉眉心一凝,車速放緩,放大導航看前麵的路。
不知怎地,她想到他剛才問自己的話——你對我了解多少?
她視線微闊,從昨晚到現在,她都帶著目的接近樓望東,他再沒有防備心也不可能對她知無不言。
她不也對他有所保密地試探麼。
但如果是了解過後成為朋友,是不是就好辦了?
這個念頭一起,周茉頓時有了動力,驅車駛入那條岔路。
三月的阿爾山還在雪中,車速開不快,周茉的車一腳深一腳淺地顛晃往前,但因為是跟人,所以她不能追太近,沿著車轍往前就不會丟。
大約是視線能看到越野車的距離,忽然,車尾燈打起雙閃,而後停了下來。
她也隨之停進密林裡,在阿爾山,有著直達六十米高的參天樺樹叢,被稱為“林海”,很好隱蔽。
但也因為森林遮天蔽日,一進山林中,光線就弱了下去,現在是下午四點,樓望東沒回城區,而是停了車,拿著麻袋上山了。
周茉心裡的疑竇陡生,猛地想起,鄂溫克族本就是山林草原民族,擅長狩獵馴鹿和使馬,如果烏沙要躲,他上山豈不是更如魚得水!
而樓望東剛才買的物資和那個麻袋,保不齊就是給兄弟送物資的。
周茉捶了下方向盤,竟然將她往綽河源鎮引!
她就知道,昨天樓望東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烏沙家,而烏沙的媽媽也是故意利用樓望東引走她!
想到這,周茉徑直推開車門,一股混雜著潮濕泥土的冷空氣湧來,她不由打了個寒顫,將羽絨衝鋒衣領拉到頂,擋住半邊臉。
再仰頭,天邊的光又暗了。
尋著男人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周茉跟得並不吃力,但那句老話說得對——天有不測風雲。
四麵八方的樺樹林吹響風聲,而後細細密密地落下了雨夾雪。
頃刻間,空氣裡的陽光變成一種深灰的冷調,周茉深吸了口氣,將衝鋒衣帽子套到頭頂。
因為下雨,樓望東的步伐也放慢了,周茉站在粗壯的大樹後看見他半蹲下身,在地裡刨著什麼。
隔得太遠,雨又越下越大,她看不太清,咬了咬唇,記得季聞洲的那句話,一切安全為主。
水汽過分足的森林蒸騰起霧,周茉四處張望了眼,看到一處半人高的壁石,中間不規則地凹進去一塊,她連忙窩進去擋住風雨,雙手抱著膝蓋,風還在往裡鑽,她撿起散落的一些枯枝杆擋住風口,反正記住了這裡,等雨停了她也能上山去搜。
忽然,雨聲中有枯枝被踩得嘎吱碎開的聲音,周茉心跳也隨之一陣陣緊縮,手背已被凍得泛出血絲,她半張臉貓在膝上,直到擋住她的最後一道枯枝被撥開。
黑色山地靴站在壁石前,裹著長腿的衝鋒褲半蹲下,周茉生平第一次被這樣一雙淩厲的眼神壓迫,她無法控製地抖動,聽見他說:“跟蹤我?”
男人搭在右膝上的手微垂,長指間捏著把小刀。
周茉眼瞳猛地一顫,澀出一圈紅暈,對他說:“你知道故意傷人罪要判多少年嗎?我隻是路過,在這裡躲雨!你彆……你把我的樹枝擋回來……”
樓望東整以暇地在風口看著她潮濕的發絲和凍得近乎透明的臉,問她:“怎麼稱呼?”
周茉活了二十五年,從未在此情此景,和一個人這樣認識。
她叫周茉,但她現在又不能暴露司法人員的身份接近他,所以,她說:“我叫茉莉。”
男人微微勾了下唇,他的上唇中間是若隱若現的翹,這樣一笑,眼尾也翹,對她說:“茉莉小姐,不要跟我談法治社會,這裡是原始森林,狼吃兔子才是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