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仿佛聽到了野獸的咆哮聲。
這聲音,是在為亡者的怨恨代言,還是她內心的激昂情緒的流露?
“這片墓地裡的一切,無論是生是死,都是我的。你們五大勢力和那些垃圾市民帶走的27號地的2004名居民,全都得還給我。”
“……真是愛多管閒事。”
卡洛一臉無奈,露出一個既像冷笑又像苦笑的複雜笑容,帶著手下離開了。
幾分鐘後,來接他們的克勞德的卡車到了。
“哎呀呀。這下終於一件事算是解決了。”
瑪利亞恢複了往日的活潑,聲音在卡車車廂裡回蕩。
在夜風中,頭發被吹得淩亂的李龍,拋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
“我說,瑪利亞。”
“嗯~?”
“簡被當成人質的時候,你為什麼說自己是壞人呢?你明明救了簡,還一直努力保護居民。這難道不是正確的事嗎?”
“但這和殺人沒什麼區彆吧?不管正不正確,殺人就是壞人。”
這句話沉甸甸地壓在李龍的心上。他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自嘲的扭曲。
自己真是傲慢啊。殺了那麼多人,還想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明明就是因為自己的失誤,戰友們才死了。
這時,瑪利亞先開了口。
“反過來問你,你為什麼要救簡?”
李龍轉過頭,看到瑪利亞正用認真的眼神看著他。
“我多少知道一些你的過去。畢竟在新聞報道裡也很有名。你被背叛過很多次吧?經曆了那麼多痛苦,你還願意救人?明明根本沒人幫過你。”
瑪利亞的問題太直接了。
但他確實是個該被批判和唾棄的罪人,李龍也沒有太怨恨這個世界。隻是,他實在冷得受不了,那種無助的感覺讓他痛苦。
但是,
“算了。有一個人曾經幫助過我。”
李龍把手放在胸口,側耳傾聽。
這五年來,那個孩子的話一直激勵著他的心臟,此刻它還在跳動。
“很久以前,我遇到了一個傻孩子。”
喃喃自語,瑪利亞沒有說話,靜靜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這種沉默讓他感覺很舒服,他仿佛有些恍惚地繼續獨白。
“五年前,距離撤退戰過去一年左右。我在伊國的港口,和一個孩子重逢了。六年前,我被敵軍襲擊,是他幫了我,嗯,應該說隻是給我提供了支援。那孩子雖然年紀小,卻很講義氣。他還記得我。但我——隻是碰巧幫了他而已。”
李龍有時還會想,當初就該像對待奴隸一樣拋棄他。為了保護這個孩子,犧牲了摯友和部下的生命,還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這一切真的值得嗎?無論怎麼問自己,都沒有答案。
但是,那個孩子卻一直記得這個卑鄙又肮臟的大人。
“重逢之後,那孩子居然說要跟我走。我問他為什麼要跟著我這樣的人。然後他說——”
——“我聽說,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能幫我的人就是英雄。”
“他還對我說了‘謝謝’。”
李龍用額頭抵著唯一能支撐身體的右膝,蹲了下來。剛縫合的傷口傳來的疼痛他也顧不上了。他覺得傷口越疼,心裡的痛苦就越能減輕一些。
那些在耳邊回響的話語,一直以來都像咒罵一樣。
他被指責“都是因為你,部隊才毀滅”。
他被詆毀“讓同伴白白送死的無能之輩”。
他被輕蔑地說“你就那麼想當英雄嗎”。
他知道自己錯了。一切都是他的錯。
但是那個孩子——隻有他,特意來向自己表達感謝。
“他是不是傻?偏偏把一個殺了不少伊國平民的狙擊手當成英雄。最後還對我說謝謝。可我當時還想拋棄他。”
“……後來呢,你怎麼做的?”
“能怎麼做。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他留下了。總不能帶他一起走吧。”
但是,他得到了救贖。僅僅是那個孩子說的一句“謝謝”,就回報了他所做的一切。
哪怕背負汙名,尊嚴被踐踏,他的付出也有了意義。
“那孩子說會在國等我。所以我一直在找他。我不知道他在哪裡,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還活著。”
這是後悔,還是懺悔?又或者隻是想恢複自己的自尊心?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的這顆心,隻為那一個孩子而跳動。
“我不想成為讓他失望的人。所以我救了簡。這不是為了簡,也不是為了那個孩子。我·····隻是害怕讓他失望。”
李龍苦笑。
“是喪家之犬也好,假仁假義也罷,都無所謂。我隻想成為那個孩子的英雄。這一點,我不想放棄。”
“·······這樣啊。”
瑪利亞沒有嘲笑,也沒有勸諫。
隻是靜靜地頷首,李龍打心底裡感激她。
沉默和夜風讓他感覺無比愜意。
“李,你的的義肢……”
瑪利亞剛開口,卻突然停住了。
隻見李龍在客廳入口的地板上昏倒了。
瑪利亞輕輕快步走近,湊近他的鼻子聞了聞。
沒有新鮮血液的味道,體味也沒有變化。看起來隻是單純地昏過去了。
患有戰傷後遺症的他,一直飽受嚴重失眠的折磨。
“哎呀呀。”瑪利亞走上前,把他抱起來。無論是背著他,還是把他放在客廳的皮沙發上,李龍都一直熟睡著,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能在室內昏倒還算好的了。剛住進來的那一周,他隻肯在屋頂睡覺。
他說害怕看不見的敵人從牆壁和地板冒出來,所以隻帶著一把槍和一條毯子,在露天的屋頂上躺著。
現在,他每晚都吃藥,然後躺下,每隔幾十分鐘就驚醒,又重新躺下,如此反複。有時還會哭著說些道歉的胡話。
他每天的睡眠時間最多也就一兩個小時,還會暈倒。
其實瑪利亞很想把他搬到臥室去。
大概是他覺得鳩占鵲巢,霸占屋主使用的臥室不太好。真是個守規矩的男人。
瑪利亞輕輕伸出手,梳理著他的黑發。
每當他被噩夢困擾時,哈蒙德總會這樣重新給他蓋好毯子,撫摸他的頭。這樣他會稍微好一些。
當然,要是讓他本人知道了,肯定會害羞得更睡不著,所以瑪利亞從來沒說過。
流雲散開,月光從窗邊灑進來,照亮了少女的側臉。
在銀白月光的反射下,那雙雙眸——深綠色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對不起,我太傻了。但我當時是認真的。”
明明他就在這裡。
長時間佩戴彩色隱形眼鏡,讓她眼睛周圍鈍痛。她強忍著不適自言自語,卻得不到朝思暮想的恩人的回應。隻能聽到他平靜的呼吸聲。
“不用救我也可以的。”
隻要你能平安,對我來說就夠了。
平日裡深深刻在眉間的皺紋,此刻像消失了一樣舒展開來,他的睡臉透著幾分稚氣,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今晚他大概又在做悲傷的夢吧。
“彆哭。”
瑪利亞伸出左手,用拇指輕輕拭去他的眼淚。
已經沒事了。這裡是我的墓地,是我的領地。任何傷害你的人,我都不會放過。
瑪利亞輕輕把自己的額頭貼在李龍的額頭上,心中滿是祈禱。
願這位戰士能獲得自由。不再被傲慢自私的國家隨意擺弄,能擁有平靜安寧的日子。對於他直到最後都不屈不撓、不被玷汙,堅持戰鬥的那份尊嚴,獻上讚美。
這位被厚顏無恥的國民辱罵、拋棄的可憐英雄。願他能在我的墓地裡,安然入眠。
少女在橫躺著的戰士麵前,跪了一會兒,獻上祈禱。
帶著祝福,也帶著贖罪。
“晚安。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