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是想過河拆橋嗎?”
夜深露重,李承影輕輕打了個噴嚏,語氣有點委屈。
“你想去哪兒,我都可以帶路。”
謝長安隨口:“刀山火海,無間地獄。”
李承影居然興高采烈:“那太好了,我也正想一探究竟。”
謝長安:……
“不準跟著我,不然直接把你打暈扔在路邊。”
她見說不通,索性直接威脅。
四目相對,李承影從她眼睛裡看見不耐煩,唯獨沒有一絲軟化。
這句話是她最後的耐心和留情,畢竟這場夜宴的請帖是李承影給的。
沒有夜宴,也引不出這麼多線索人物。
“好吧,既然師父不喜歡,那我就不跟了。”
李承影眉眼彎了一下,沒有半點受挫的尷尬難受。
“我在這裡等你。”
“不必。”
她頭也不回,幾步之後,紅衣如煙徹底消散,無影無蹤。
真是麵柔心狠,不知何時才能看見美人對自己露出溫軟甜美的笑。
李承影想歎氣,剛張口就被冷風灌進去,忍不住小聲咳嗽起來,隻好捂住嘴。
他攏緊了脖子上的毛領,抬頭望向天空。
黑沉沉的夜,連星也沒有幾顆,但太極宮上方的雲卻有些泛紅,仿佛一場新的風暴在醞釀。
“還是留些後手好了,萬一呢?”
他自言自語,從袖中摸出幾張白紙,三下五除二折成幾折,幾隻烏鴉成形,很快從他手裡掙脫出去,飛入無邊夜色。
謝長安步伐輕盈卻極快,須臾便進入太極宮。
她隨便用了個最粗淺的障眼法,就足以瞞過值夜宮衛的巡查,如入無人之境。
這座宮殿於她而言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到閉著眼睛都知道應該怎麼走。
太極宮地勢低矮,雨季容易進水,自大明宮落成,天子就兩頭來回跑,夏天也是宿在大明宮居多。
但這裡依舊有著無法替代的作用,祭祀衙門太倉內官等,是沒法全部搬到大明宮去的。
她在積雪夜色中站了片刻。
天太冷了,連禁衛也減少了巡查的次數,被叛軍搜刮過的太極宮還未完全恢複過來,黑暗裡也能感覺到腐朽陳舊的窒悶,像帝國難以避免滑向衰落的深淵。
但謝長安看的不是這些。
她微微仰頭,感覺周身混亂氣息滑過,一絲靈力波動夾雜其中,微弱幾不可察。
那是修士使用靈力的痕跡,而且氣息能被捕捉到,說明離此不遠。
自從照骨境走了一遭,由人變鬼,又由鬼修成傘劍合魂之體後,她對靈力的感知要比以往更加敏銳,許多人族修士未必能察覺的氣息,她卻能精準捕捉。
宮女時在這重重宮門裡穿行,當時她隻覺無形枷鎖壓在肩膀上,無法掙紮逃離,但現在重回故地,宛如孤雁驚鴻,過客一般俯瞰旁觀剝落的宮牆和那棵熟悉的老樹,從小到大種種過往仿佛前生遙遠,再也很難追憶。
她憑著印象走過掖庭冷宮,從崇德殿進入千秋殿,最後停步,望向不遠處的神龍殿。
那裡光線昏暗,隱隱綽綽,好像還有人。
天子都不在,妃嬪也不可能跑到那裡。
會是誰?
幽光暗燭,紗籠影淡。
老人連伸手去拿近在咫尺的冰酪都有些困難。
手指剛碰到碗就滑了一下,勉力拿起來又失手打落,濺了一身的奶白。
他顫巍巍用手指撈起衣裳上些許冰酪,放到嘴裡,眯著眼砸吧滋味。
聽見門口動靜,他慢慢抬頭,渾濁目光望過去。
老態龍鐘的天子費力想要看清,卻隻能看見一個紅衣窈窕的身影。
“……玉環,是你嗎?你終於肯來看三郎了?”
縱使眼前老叟一身臟汙,皺紋比從前還多,那點權力堆砌起來的威嚴早已蕩然無存,但謝長安仍是一眼就認出來。
當年那個帶著貴妃逃跑的天子,如今已經淪落到冬天吃冰酪,衣裳無法換洗,偌大寢殿空蕩蕩,連伺候的人也不知所蹤。
謝長安平靜道:“陛下怕是忘了,那位備受你寵愛的貴妃娘子,已經被你親自下令勒死在馬嵬坡,此地距離馬嵬坡有些遠,怕是鬼魂也找不到歸處。”
“你是誰……”
老叟連端起天子架子也很費勁。
在旁人眼裡,他如今狼狽得根本看不出昔日權威。
誰也無法想象數十年前此人曾經也是個精明天子,開創了一代盛世,又親手埋葬了這個盛世,讓無數人陪葬,鮮血伴隨哀嚎流遍天下。
謝長安:“還記得李漓嗎?”
老叟迷茫半晌,似乎在回憶,良久道:“不記得了。”
謝長安:“那鄭蘆娘,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李瑛,李瑤,還有許許多多被牽連而死的百姓,你也都不記得了吧?”
老叟:“你、你到底是何人,你出去!滾出去!”
謝長安:“王朝衰落,因你而起,天下動蕩,你難辭其咎。時至今日,你是否有悔?”
“悔?不……”
老叟連連搖頭,忽然露出一絲咬牙切齒的痛恨。
“若不是奸臣誤我,安賊叛我,焉能如此!是他們的錯,我沒錯,朕沒錯!你是誰,你若要報仇索命,你找他們去,朕的貴妃都被他們害死了,不忠不孝,不忠不孝!”
他狂怒起來,手舞足蹈,想要抄起什麼棍棒,半天卻隻能摸到一個盛冰酪的碗,便用力扔過來!
結果那碗甚至還沒過麵前桌案,就失力滾落,碗裡那點殘留的冰酪濺在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