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爐是南嶽洞天的鎮派之寶,也是徐憑欄師父當年留在宗門的法寶,萬仞山當上國師時,因為年紀輕,怕自己鎮不住場子,就想把天工爐帶到長安城,當時跟宗主碧陽君起了齟齬,最後萬仞山還是帶走了天工爐。”
李恨天慢慢剝著栗子,又一點點捏碎,黑貓吃得頭都不抬。
謝長安:“為何碧陽君同意讓他帶走?”
李恨天搖頭:“不知道,他們公開爭執過一回,後來又閉門密談,想來是談妥了什麼條件。這次碧陽君來長安,正是為了要回天工爐。”
謝長安:“萬仞山拿天工爐收了太上皇的魂魄,以此增進修為,此物對他大有用處,他怎可能輕易讓碧陽君帶走?”
她看見李恨天臉上毫無驚訝之色,顯然對天工爐的效用早就了然於心。
“因為,這裡麵涉及一個天大的秘密。”
李恨天把栗子都剝完,拍拍手,把碎屑拍到地上,又慢條斯理撿起旁邊一根劈好的柴禾扔進爐子裡。
“你聽過冰墟補天的事嗎?”
謝長安想起小和尚提起過的事。
“離夢城主夜觀天象發現冰墟異變,各大宗門幾個月前奔赴冰墟察看?”
李恨天:“不錯,那是一個陷阱。”
饒是謝長安再鎮定,聽見這句話也大為驚詫。
她微微眯起眼睛。
“什麼意思?整件事情都是陷阱?還是隻有一部分?誰布下的陷阱?”
李恨天失笑:“這我可沒有能耐打聽到,我若知道,早就去給各大宗門通風報信,引他們自相殘殺了。但這個秘密應該跟南嶽洞天脫不開關係。”
謝長安:“有何證據?”
李恨天:“當年南嶽洞天非說我外門弟子殺了他們的長老徐憑欄,一怒之下要滅我們整個宗門。當時滿門上下人心惶惶,我們宗主為了平息事態,主動負荊請罪,前往南嶽洞天,甘願為奴為仆,隻求對方能放我們一馬。”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李恨天深吸口氣,把手縮回袖子裡。
匆匆一眼暼去,謝長安看見他十指呈現不正常的畸形彎曲,手背慘白,皺紋遍布。
李恨天:“我們宗主在南嶽洞天待了幾年,被分去打掃無人的洞府,後來他才知道,那洞府原先是長老徐憑欄的,萬仞山偶爾回南嶽洞天,也會住在那裡。”
“有一回他就撞上萬仞山回來,宗主生怕對方想起舊怨,不敢聲張,就悄悄躲到洞府深處。他已經摸熟地形,知道那裡可以隔絕氣息,不被發現,誰知卻因此讓他聽見萬仞山和碧陽君的對話。”
“當時萬仞山已經把天工爐帶到長安去,碧陽君要他送回來,還說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關乎宗門千年氣運,需要用到天工爐。”
“萬仞山先是不肯,追問具體原因,碧陽君便說,此事與冰墟之行有關,那些去冰墟的人,可能一個也回不來。屆時他們死了魂魄散落冰墟未免可惜,他要用天工爐,去將這些人殘餘的魂魄和修為都收集煉化,助力修為,達到武仙境圓滿,以期順利飛升。”
謝長安:“碧陽君已上了點仙譜?”
李恨天:“不錯,自那祝玄光飛升之後不久,他便也譜上有名了。”
謝長安:“他為何篤定冰墟之行一定會出事?”
李恨天:“也許是有人告訴他。會不會是離夢城主?”
謝長安:“天象無法偽造,離夢城主自己也去了冰墟,若不是冰墟真有問題,其他修士不可能被蒙蔽。”
李恨天:“說得也是,那我真猜不出來了。若真有人能提前在冰墟布下陷阱等著獵殺他們,此人的本事起碼也得是宗師大能。這樣的人,如何願意與碧陽君勾結,為他人作嫁衣裳?”
謝長安:“我聽說,南嶽洞天也派了一位高長老過去?”
李恨天笑了一下:“那位高長老,身患舊傷,已有許多年,素來在他們宗門也說不上話,派他出這種外差正合適。”
言下之意,這枚棋子說扔就扔了,南嶽洞天不會可惜。
謝長安心頭一動。
她猶記得當年在離夢城,周蘭卿他們想要搶鮮於映手上的龍骨,說的就是要給本派高長老療傷,如今看來那位高長老並沒有拿到龍骨。
李恨天:“萬仞山當時聽見他說了此事,就道自己拿著天工爐也有大用,太上皇神魂倦怠,離歸天已經不遠,他要等著對方賓天之時,用天工爐收了這縷魂魄。”
“他說,這老皇帝現在雖然已經沒了權力,又是糊塗人一個,但他畢竟曾是帝皇之身,又曾手握權柄,大刀闊斧,命係王朝氣運,煉化之後這份氣運就能化為己用,他等了許久才等到這一次,決不能錯過。”
謝長安明白了。
萬仞山本來是見太上皇命不久矣,想等他自己駕崩的。
但是碧陽君等不了那麼久,親自來到長安城催要天工爐。
萬仞山見他到來,也心知不能再耗下去,於是隻得連夜去神龍殿,催促太上皇儘快上路,結果撞上正好在那裡的謝長安。
事情由頭到尾,就都連起來了。
謝長安:“你們宗主後來如何了?”
李恨天露出一點訝異。
謝長安:“為何如此表情?”
李恨天失笑:“我以為你不會問,畢竟他也是無關緊要的人物。他當時沒想到會聽見這等秘密,自然大氣不敢出,可碧陽君何等人也,宗主最後還是被發現了。他身受重傷,原想用秘術以命換命,不料出了岔子,反倒將那護山大陣撕開口子,宗主拚儘全力逃了出去,找到當時離他最近的弟子,將秘密告知。”
謝長安:“是你?”
李恨天:“不,是我師妹鮮於映。”
謝長安:“鮮於映也死了?”
李恨天:“是,臨死前她將秘密又告訴了我。”
謝長安垂下眼簾,沒有再問。
李恨天:“你認識她?”
謝長安:“有過一麵之緣。”
李恨天竟還反過來安慰她:“亂世命賤,修士若是修為不濟,也輕易化為草芥。”
謝長安:“你看起來並不傷心。”
李恨天柔聲而平靜:“我與他們,遲早九泉之下故舊相見,有何傷心?”
謝長安:“所以你的名字,也是後來起的?”
李恨天麵色淡淡:“是,我本姓李,家人喚我五郎,舊名早忘了,自宗門出事,成喪家之犬,就叫恨天了。”
謝長安:“萬樹梅花潭宗主李碧樹是你何人?”
李恨天:“是家叔。父母早逝,我由家叔撫養。”
所以宗門離散,彆人可以走,他不能走。
彆人是師門衰亡,於他則是家破人亡。
謝長安:“你修為低微,要如何報仇?”
李恨天:“力量弱小之人,也有以弱勝強的辦法。我在整座長安城四個方位已經布下陣法,原想隻用來殺萬仞山一人未免可惜,沒想到碧陽君也送上門來,還有南嶽洞天長老杜羌笛等人,也算上天有眼,給我一網打儘的機會。”
謝長安:“如何發動陣法?”
李恨天:“十日之後,冬至子時,陣眼就在小雁塔旁邊的朱雀大街,勞煩你將他們引到此處,待子時陣法發動,你就可以伺機脫身。”
謝長安不置可否:“我還未答應與你合作。”
李恨天笑了笑:“我知道南嶽洞天的人為了追捕你,已經在長安城內外布下羅天大陣,你若要出城,必然會引動身上的天工爐,被對方察覺。唯一的辦法,就是與我合作,將他們殺了,從此之後,海闊天空,再無束縛。”
謝長安:“我不是他們的對手,拖不了太久。”
李恨天:“過謙了,道友能與萬仞山纏鬥許久而沒有被他們捉住,說明你的實力本就很強。再說你不是還有同伴嗎,那位朱真人的境界應該更高吧?”
她沒有說話。
貓妖聽了許多,早就有些不耐煩了,見狀不由出聲。
“你還在猶豫什麼!就算沒有我們,你搶了人家的鎮派之寶,不也遲早要跟他們對上,現在有五郎幫你,你還能多些勝算!”
“小喬。”
李恨天點點她的額頭。
“對客人要有禮貌。”
黑貓不屑扭頭:“我就是看不慣她猶猶豫豫的模樣,生死存亡之際,還要遲疑再三,難怪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再拖下去,怕是連……”
她的聲音戛然中止,對上謝長安的注視,忽然像被掐住喉嚨。
那雙眼睛清清冷冷,如冬夜寒月,十分漂亮,卻莫名有種威懾,壓得貓妖一時忘記自己要說什麼。
等她回過神,正懊悔氣惱,打算找回場子,卻見謝長安已經起身。
“我要回去考慮一下。”
李恨天點點頭,再次遞出一張追蹤符。
“事關重大,這是應該的,若你考慮好了,就給我傳信。”
他不擔心謝長安會走漏風聲。
因為某種程度上,他們已經是同一條船的人了。
謝長安接過符,沒再說什麼,起身離開。
離開院子之際,腳步在門口微微一頓,隨即跨過門檻。
李恨天目送著她走遠,將腳邊最後一塊木頭扔進爐子。
但爐子裡的火已經快要燃儘,一塊木頭無法維持暖意,屋子還是逐漸變冷。
貓妖忍不住道:“她根本沒有誠意,也不想合作!”
李恨天:“萍水相逢之人,談何信任?她不信我是對的,因為我也未必信她,我們隻是有共同的敵人,這就夠了。”
貓妖:“你覺得她最後還是會聽你的?”
李恨天:“會的,她沒有選擇,不殺碧陽君,她就離開不了長安城。碧陽君心急如焚,也沒有時間繼續耗下去,隻是——”
他起身走向裡屋,一張三尺見方的圓形木桌。
李恨天掀開覆在桌上的麻布。
一座微型木雕長安城赫然入目!
城牆宮門,各處建築,民宅街道,甚至最繁華的東西二市,也與現實無二,隻是縮小到這張石桌上,精巧細致,連太極宮飛簷下的銅鈴都能找到。
唯一與現實不同的是,這座精巧的城池由內而外,被一圈又一圈的紅線纏上,紅線甚至從上空穿過長安城,落在另外一邊,繁雜交錯,隱含血氣。
“碧陽君怎麼也想不到,他的陣法越厲害,就會讓我的陣法越無懈可擊。”
以陣養陣,以命填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