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透了的木梁眨眼崩塌成滿地廢墟,褪了色的雕花鬥拱四處迸濺,黛色的瓦片掩埋了曾經那描金鑲銀的匾。
幻境破碎,先前還鬨哄哄的小樓須臾恢複成一片荒蕪死寂,懷中的尋魄玉燙得幾近能將她燒穿,她兩目怔怔直視著前方,終於再一次見到了那身著鳳冠霞帔的亡命豔鬼。
“喲,醒過來了——你這一趟,感覺如何呀?”那厲鬼笑嘻嘻抬手撫了撫自己鬢邊散落下來的碎發,表情說不出是嫵媚還是滿帶譏諷。
蘇長泠定定盯著她的眉眼,隻覺她似乎長得像她,卻又不儘像她。
於是她仿若夢囈一般恍惚著抬起了手中青鋒,那劍上寒光冷冽,卻又帶著遏製不住的細微顫抖。
“所以你究竟……”
“還看不出來嗎?”那厲鬼聞言不大耐煩地打斷了她未脫口的話,“還是說……你是到現在都不敢承認呢?”
“我就是你啊——蘇長泠。”
“我是百年前的你,是未轉生的你,是那個——被狠心婆母生生勒死在閣樓上的你!”
“多可笑啊,長泠。”女鬼說著伸手虛虛撫摸上少女的麵頰,目光如情人般繾綣,又似母親樣溫柔,“你本是高居在那山巔之上的神女,卻偏要為了那句可笑的‘救世’,硬要以身渡紅塵。”
“可你看看,就算你親自走下了那萬仞高峰又能如何呢?凡人愚昧、無知,又自以為是——他們踩著你的血肉步步向上攀登,將你的骨頭打造成了反能令他們‘光耀門楣’的貞節牌坊!”
“你看看這樣的塵世——你低頭看看這樣荒唐可笑的塵世!”那厲鬼說著猛地伸手指向那段已崩塌了的遊廊。
那裡,程映雪正小心攬著初初轉醒的程映柔,一動不動縮在羅盤的幽光之下。
“一生悉心侍奉公婆、教養小叔,還為無數繡娘開蒙啟智的程映柔最終被婆家關在房中活活餓死;滿心宏圖大誌又頗具天賦的程映雪險些被族人逼到跳崖……就連曾經最愛吃點心的王夫人,如今也被磋磨成了連姓名都不配擁有的‘程王氏’!”那厲鬼揚聲大喝,陡然之間,怨氣叢生!
“還有你——你忘了自己終竟是何等身份,我卻還記得個清清楚楚——你為了這群凡人放棄了那通身的道行,最後卻被人以‘妖物’之名勒斷了喉嚨!”
“這樣的人間還能渡嗎?”
“這樣的人間,還值得你親自來渡嗎!!”
那鬼物這話猶如一記重錘,狠狠擊打在蘇長泠本就顫動了的心臟上。
她回想起她方才在那幻境中所經曆的種種……發現自己竟不能斬釘截鐵地回她一句“值得”。
她嘴唇不住哆嗦著緩緩蒼白了一張麵皮,當此時,那燙得快燃起來的尋魄玉自行鑽出她的衣襟,猛地躍上虛空!
“嗤——靈諶子弄出來的小東西。”厲鬼不屑低哂,抬手一指便將那玉輕鬆丟回了蘇長泠懷中。
黑茫茫的天際悄然泛上一線銀白,她遙遙瞥了那即將破空的晨曦一眼,遂對著蘇長泠輕飄飄牽了唇角:“長泠……我們明日再見。”
那厲鬼話畢即刻失了影子,被羅盤幽光籠罩著的程映柔卻不曾立馬散了身形。
纏繞在羅盤外的陰煞悄然退去,程映雪見狀忙不迭起身望向那提劍立在虛空中的清冷少女。
“蘇姐姐,您沒事罷!”小姑娘的眼中滿是擔憂,矗立於高空的蘇長泠緩緩回頭——
麵上卻隻流下倆行殷紅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