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上元佳節,魏國橫空出世了一名少年將星,讓晉國吃了一場大大的敗仗。
再之後“玉麵修羅郎”這個稱號便從兩軍交戰的戰場上,傳到了晉國皇宮,殷樂漪的耳中。
她曾對這個稱呼嗤之以鼻,佛家有雲相由心生,戰場上斬殺她大晉將士的魔頭,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晉國人鮮血的惡鬼,又怎可能生就一張玉麵?
而此刻正坐在殷樂漪麵前假寐的“惡鬼”,恰逢雪後初霽,幾縷日光從帷幔的縫隙裡灑進來,落到他的側臉上。
他硬朗的輪廓都被染成柔和顏色,長睫在眼瞼下投出一片陰影,鼻如玉柱,劍眉入鬢,麵容俊美仿若畫中仙。
世人稱他玉麵,的確並非誇大其詞。
但這張臉與他的性子行事卻是兩個極端,惡劣涼薄,陰晴不定。
難怪少年白頭,名喚陸欺。
城府深不可測,滿腦子的思慮盤算自然早生華發。
陸欺陸欺,人如其名,仗勢欺人的欺。
殷樂漪趁陸乩野假寐暗暗打量他,將他在心中從名字到性子都腹誹了個遍後,頓覺今日被他那頭狼欺負的憋屈消散了許多。
他卻在這時一掀眼簾,漆黑如夜的眸敏銳地捕捉住她的視線。
“我竟不知晉國民風如此開放,趁著男子假寐,女子就敢這般正大光明地打量。”
殷樂漪被抓了現行,想要辯解自己打量他,並非是因為要冒犯他,但想到自己方才在心中是如何腹誹他的,稱冒犯都算含蓄了。
她閉口不辯駁,兩腮窘迫地爬上緋霞,落在陸乩野眼中便是被他說中。
陸乩野輕哼一聲,麵上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似乎對女子在暗中偷看他一事早已習慣。
殷樂漪心中極鬱悶,但無奈如今她要倚仗陸乩野而活,自然要順著他。
她索性丟了顏麵,順勢將陸乩野捧的再高些,“陸少將軍驚才絕豔,天人之姿,我自然是想要多看幾眼的……”
陸乩野眉尾一揚,似乎有些詫異。
他還記得這公主殿下心中有多懼怕他,如今這態度轉變的天差地彆。
他眸光在殷樂漪麵上轉了一圈後,心下有了思量,不緊不慢地道:“殷姮,恭維的太過刻意。”
殷樂漪的心思被當眾揭穿,她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馬車突然一個顛簸,她身形一晃,徑直跌進陸乩野懷中。
陸乩野坐在原位,身形佁然不動,一手扶著她肩膀替她穩住了身子。
“……多謝。”
她有些慌亂地從陸乩野懷中起身離開,少女柔軟的身段和她攜帶的獨特幽香,猝然從陸乩野的懷抱裡消散。
殷樂漪重新坐好,見陸乩野眉心微蹙,以為他又要嘲諷自己投懷送抱之類的話,便先開口:“馬車太晃了,我不是故意朝你懷裡摔的。”
陸乩野回神,並未理會她,抬手拂了拂被她碰到的衣領,語氣不善的詢問馬車外,“出了何事?”
“將軍,有人將粥棚搭在路邊,求粥的百姓太多,馬車過不去。”
陸乩野探身推開馬車門,殷樂漪跟著他往外一瞧,隻見那一個不算大的粥棚外密密麻麻的排滿了百姓,老弱婦孺皆有之,站在冰天雪地裡候了幾個時辰,隻為一碗熱粥。
為百姓施粥的人裡,為首的那個是個青年男子,穿著一身灰袍,發髻梳的有些鬆散,幾縷額發掉到他額前,他忙碌到無暇顧及自己的儀容,一碗接著一碗為百姓的碗中盛滿熱粥。
和殷樂漪記憶中的範陽侯世子安昱,好似兩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人。
她怔然喃喃:“竟還活著……”
鄯州被攻破,和鄯州刺史範陽侯自儘的消息一起傳到晉國都城時,殷樂漪便以為安昱也不在人世了。
她得知此事時也曾為安昱傷心落淚過一場,如今得知他還活在人世,殷樂漪喜極而泣。
陸乩野回頭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她忙抹了眼淚,壓下心頭動蕩。
粥棚那一頭,安昱的小廝眼尖的瞧見了陸乩野的馬車,“世子,那不是你這兩日一直在尋的陸將軍嗎?”
安昱抬頭一瞧,果然見得陸乩野穿著便服坐在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上,忙讓小廝接著施粥,大步跑向陸乩野的馬車。
“陸將軍且慢——”
他跑到馬車下,仰著頭正要向陸乩野扶手行禮時,瞥見車內還坐著一名女子,他尚未看清那女子麵容,對方便將身子轉了過去,留一襲背影給他。
安昱望著這襲背影,一時竟忘了說話,隻直愣愣地望。
半扇車門忽的被一腳帶上,將那女子的背影給擋了去。
“安刺史。”陸乩野收回長腿,意味深長地問:“尋本將所為何事?”
安昱驟然回神,正色道:“陸將軍,我知您下榻鄯州是為了糧草補給一事。但鄯州經過上次一戰後已經元氣大傷,又逢萬物枯竭之季,鄯州糧倉所剩的糧都隻夠鄯州百姓勉強果腹。若把那本就所剩不多的米糧,再勻出一大部分給軍中,那鄯州百姓便真的難以熬過這個冬日了!”
他言辭懇切,句句都以鄯州百姓為先。
陸乩野聽罷,卻是隻笑不語。
安昱緊接著又道:“我並非是不願為魏國兵將提供糧草,隻是數月之前,有一批鄯州百姓趁夜盜取了糧倉躲入山林中落草為寇,這才出現了此等為難的局麵……”
“你找我,莫不是想讓我幫你上山剿匪?”
“是!還請陸將軍出兵相助我鄯州剿匪!”安昱又行了大禮,“隻要能奪回他們盜走的糧草,鄯州和魏國的將士便都有救了!”
陸乩野連正眼也再屑於再給安昱,斂了笑容,敗了興致。
“我非鄯州刺史,你所說之事,與我何乾?”
“駕車。”
馬夫得令,繞開百姓繼續駕車前行,留安昱挫敗地站在街道上。
馬車內,殷樂漪將方才他們二人的談話從頭到尾都聽了全,也知曉了安昱如今還活著,繼任他父親鄯州刺史的官職,是因為降了魏,她此刻心中五味雜陳得緊。
陸乩野的眸光似有若無的,在殷樂漪麵上一掃而過。
她低垂著眸,眉間鬱鬱,眼尾那抹流過淚的紅豔分外刺目。
倒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美人含愁圖。
“殷姮。”
殷樂漪抬頭,茫然看他。
“馬車走出已有一裡地,他竟還未追上來。”
“誰?”
“自然是你那舊情郎。”陸乩野雙手環肩,露出一幅隔岸觀火,等著瞧她反應的惡劣模樣,“看來,他並未打算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