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備弟子在擇劍禮之前需與外門弟子一同住在無雙峰的修竹林,亮白點的弟子舍已有人住,餘下亮紅點的弟子舍,你可隨意挑選。”
懷生凝神望著那畫軸,正要選一間屋舍,一邊的辭嬰忽然出聲:“你可來萬仞峰。”
萬仞峰有劍塚和洗劍泉在,是涯劍山靈氣最鬱馥的劍峰。雲杪真君隻收了辭嬰一人,峰頂裡留給親傳弟子的洞府全都空置著。
懷生沒承辭嬰的好意,搖一搖頭便往畫軸中一間屋舍點了下。
“我選這裡。”
陸平庸收起畫軸,公事公辦道:“憑借預備弟子銘牌可去劍意路,劍意路隻開三日。至於斷劍崖,無需銘牌也可在四日後去挑戰。可有問題要問?”
懷生搖頭。
陸平庸淡淡“唔”了聲:“若你挑戰斷劍崖失敗,可來找我入外門。你爹娘既為你掙來了蔭蔽的資格,便無人可阻你入涯劍山。”
不等懷生回話,他揮一揮手,開始趕人:“都出去罷。”
出了內堂,懷生為免又要一路沉默到底,想了想,還是提起個話茬:“你是何時醒來的?怎會知我在獨鹿堂?”
“你在洞府裡不是同我說了你要入山門嗎?”辭嬰淡淡道,“我便是在你離開洞府後醒來的。”
懷生一怔。
所以……他是剛醒便趕來獨鹿堂麼?
難怪連頭發都還未束……
辭嬰停下步伐,喚了一聲:“南懷生。”
懷生抬起眼:“嗯?”
少年低沉著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怕麻煩的人?”
他是在說她不願住萬仞峰的事兒。
他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麻煩怕他還多過他怕麻煩。但懷生不去萬仞峰,的確是不想給他添麻煩。同樣的,她也不會去墨陽峰和棠溪峰。
她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我一個預備弟子,住親傳弟子才能住的洞府,對旁的人不公平。”
辭嬰側眸看她。
這世間若人人都講究公平,方才便不會有人仗勢阻她入宗門了。不過……今日她爹娘為何不在她身邊?
他蘇醒後,整個人都處在一種今夕何夕的錯亂感中。那個……夢叫他的記憶錯亂迷離,醒來的那一瞬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誰。直到這會,才慢慢找回了真實感,也慢慢咂摸出一絲不對勁兒。
南新酒與許清如愛女如命,今日怎可能會不來,由著旁人欺她?
辭嬰長眸一沉,道:“南叔和許姨,怎麼沒陪你一同來?”
懷生微微愣住。
她爹娘隕落一事乃是秘密,知之者甚少。
懷生隱約猜到涯劍山秘而不宣的原因,也知道此時此地不適合與辭嬰說舊事。
她想了想,用輕快的語氣道:“他們來不了了。”
說著抬起腳繼續往大門行去,“走罷,初宿還在外頭等我。哦,你還記得初宿和鬆沐嗎?他們兩人現在可出息了,一個是墨陽峰劍主的親傳,一個是何掌門的關門弟子,涯劍山數萬年來天賦最好的弟子就是他們了。”
辭嬰見懷生岔開了話題,沒再追問,隻輕輕擰起眉心,漫不經心地聽她起初宿和鬆沐。
在出雲居時,他對初宿與鬆沐並不如何關注。對他們最大的印象,便是白狐狸方才說的,一個是天生靈體,還有一個是佛心道骨。
天生靈體他方才在獨鹿堂外已經見著了,佛心道骨也沒讓他等太久。
甫一出內堂,辭嬰便見一位身量頎長的溫潤少年朝他行來,笑道:“恭喜黎師兄醒來,師尊正在洞府裡等你,有勞師兄與我走一趟。”
少年生了張極俊秀的臉,眉如墨染、目若點漆,一身春陽照水般的氣度,望之便令人心生好感。
辭嬰目光在鬆沐那美如冠玉的臉上停了下,像是終於想起了他那一頭來不及打理的長發,隨手折下一根鬆木枝,將半數頭發往上一撥便束了個規規整整的道髻,露出他那張絲毫不遜色於鬆沐的臉。
“我自己去見掌門師叔。”他說著目光看向懷生,又道,“你先去劍意路,我晚些時候再來尋你。”
話落,在外頭當了兩炷香門神的萬仞劍飛到他腳下,載著主人開開心心地往掌門洞府飛去。
他人一走,初宿便看了眼天色,道:“我和木頭陪你一起去劍意路。”
“我自己去罷。”懷生摸了下臉上的傷口,道,“我需要你們幫我盯著一個人,從劍意路出來後,我得先去會會他。”
棠溪峰,掌門洞府。
何不歸給自己泡了壺雲陽靈茶,還十分闊綽地叫弟子王雋上了兩碟步光峰的極品靈果。
作為棠溪峰的門麵弟子,王雋還是頭一回見自家師尊如此大方,不由問道:“師尊,今日可是發生了什麼好事?”
何不歸道:“算是好事吧,你辭嬰師弟醒來了。”
王雋恍然,啊,原來是那位“睡著了修為也在漲”的師弟醒了。
當年辭嬰選奶爹,王雋也是候選人之一。他在涯劍山是出了名的人緣好,脾氣好模樣俊說話還好聽,有時應禦師兄沒空帶孩子,便會將辭嬰丟給他。
是以王雋對這位師弟一點兒也不陌生。
於是更不明白師弟醒來,師尊為何會如此開心?還一改摳搜的作風,給師弟備了兩碟極品靈果?
要知道他們掌門一脈沒少受傷昏迷,醒來後可不曾從師尊這裡討得過極品靈果,頂多就隻有一顆丹藥。
王雋多少有些埋怨自家師尊的偏心,可轉念想到辭嬰師弟受了十來年苦,又覺六枚極品靈果好像也不算多。
受了十來年苦的辭嬰就是在這時進來的,王雋出去時拍了拍他肩膀,壓低聲音道:“醒來就好,桌上那六枚極品靈果記得全吃了。師尊難得豪爽一回,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
辭嬰對這位表麵清風朗月實則神神叨叨的師兄有一點印象,淡淡“嗯”了聲。正要繼續往裡走,卻見王雋放他肩膀的手還牢牢擱在那。
他側眸,聽見王雋語氣微妙道:“不是啊師弟,你睡了十來年,怎麼就越睡越俊了?”
王雋不是沒受過傷,也不是沒昏睡過。可他每次醒來都是一副被合歡宗仙子狠狠采補過的虛脫樣,莫說越來越帥,能維持個人樣便算不錯了。
辭嬰一時無言。
差點忘了,這位師兄不僅神叨,還格外愛美,比花孔雀還花孔雀。
正在斟茶的何不歸笑眯眯接過了話:“不錯,你小子越來越有我當年的風采了。”說完一捋稀疏的胡須。
何掌門這十三年來發須又掉了不少,本就精瘦的身軀越發消瘦,像一竿修為高深的瘦青竹,與“俊”這個字真沒半顆靈石關係。
王雋沒法昧著良心附和他師尊的話,隻好一溜煙遁了,走之前還不忘同辭嬰道:“師弟,我過兩日找你取經。你知道的,作為涯劍山的門麵,我這張臉很重要。”
辭嬰:“……”他不需要知道。
何不歸用欣賞的目光望了辭嬰幾眼,道:“過來喝茶,我親手種的雲陽靈茶,一顆上品靈石才能換得一兩。今日你醒來,這靈茶隨便你喝。還有你郭師兄給你送來六顆他辛苦種出的碧靈果,這碧靈果比丹藥更溫和,能溫養靈台,對你的傷勢有好處。”
涯劍山這幾位真君皆受過雲杪真君的恩惠,對他這位雲杪真君唯一的弟子自也十分照拂。
辭嬰道了聲“謝”,低頭喝了口“一顆上品靈石方能換得一兩”的靈茶,隨即麵色一變,默默放下了茶盞,強行將嘴裡的茶水咽下去。
何不歸道:“十年前,你靈台的傷勢本已經穩住,按說當時便該醒來。你眼下感覺如何?”
辭嬰的感覺並不好。
不是因為那口發苦的茶,而是因著他靈台。
他靈台的傷勢瞧著是穩住了,實際上卻是雪上加霜。針刺般的頭疼如附骨之疽陰魂不散,辭嬰此時的靈台便是一陣陣發疼。
方才醒來時,白狐狸嚎著說他十三年沒睡過好覺,非要回他靈台。進去後卻發覺他靈台大變了樣,不僅碎得更徹底,還莫名添了些煞氣。
不得已掏出一顆珍藏的魂珠煉化他靈台裡的煞氣。
辭嬰沒準備讓何不歸知曉他靈台的異變,思忖半晌,道:“尚可,除了虛弱些,並無旁的不適。”
至於因何久久不醒……
辭嬰垂下眼,想起了他昏迷時做的夢。
昏迷十三年,辭嬰並未無知無覺,偶爾也會感應到外界。之所以醒不來,是因為他被困在夢裡。
從前辭嬰也時常做夢,還是同一個場景的夢。
但這一次的夢,再不是那兩輪溫暖的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