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英雄熱血長空灑,偉業豐功史冊留。
一曲悲歌驚日月,精神器宇耀千秋。
功業已隨流水去,英雄空對落花吟。
男兒有誌難成器,何必驚天動地心。
話說當時譚稹行令調兵,單說其中一道,行至江西信州。這信州安撫使姓楊名晉,表字飛熊,生的儀容清秀,相貌堂堂,兩耳垂肩。時年四十有三,乃是個文武雙全的乾才,其父乃先帝哲宗朝三司使楊善,其兄楊成現為朝中鴻臚卿,可謂滿門顯貴。故楊晉自幼飽讀詩書,兼通武藝,慣使一柄三尖兩刃刀,可堪萬敵,人皆喚他作小灌口楊晉。有詩為證:
龍眉冉鳳目,皓齒鮮唇如。
豐神秀整曙,威嚴燄然虎。
衣銷金白烏,飄飄出塵土。
灌口二郎徒,楊晉真丈夫。
且說信使到衙,傳了文書,令楊晉克日興兵。楊晉領命,回至私衙,細思其事,便教人去請小姐並其夫婿前來,須臾,那小姐夫婦兩個便入得屋來。隻見這個小姐頭戴銀釵鳳髻,繡扣瀟湘紗衣,唇如一瓣紅蕖,眉似翠黛秋波,嬌姿嫋娜。原來她本家姓張,閨名雪柔,生性冷傲,刁蠻禦俏,故人都喚她作傲雪梅張雪柔。原是楊晉舊友張問之女,因張問夫妻早亡,家道不存,楊晉便將其收做養女,如今正值桃李年華,委實堪誇。有詩為證:
單槍鸞鳳合鳴雷,良緣牽線醉黛回。
巾幗何曾讓須眉,將門閨秀傲雪梅。
身旁這個夫婿姓董,名奇,表字起銘,年方二十二歲,生得身高八尺,麵如璞玉,皓齒朱唇,人皆喚作翠玉竹董起銘。早年因受族中有罪之人牽連,獲罪入監,罰為苦役。張雪柔偶於役所見之,便吃迷得神魂顛倒,定要楊晉取來。楊晉雖是萬般不願,卻也無方,隻得告求自家兄長楊成,暗地裡使了點錢財手段,將其搭出,教他入贅本家。亦有詩為證:
颯爽英氣少有為,地緯經天翠竹贅。
獅吼懼內人莫睢,槍鋒到處定無悖。
隻說兩個進來,各分大小見了禮,楊晉便說起發兵之事,又道:“而今廂軍之內,可堪用者十不存一。你二人皆是通習武藝之人,為父欲教爾等隨我同往。”董奇聽時,便低首道:“小婿蒙太嶽救拔,不勝感念之至,今既有用著小婿之處,敢不效命?”楊晉淡著麵皮,將頭輕點一點道:“既是如此,你且自去罷。”卻見一旁張雪柔乖聲突起,叫道:“爹爹好道有些夾腦風,早先在家中卻不許女兒習武弄槍,隻叫女紅刺繡。今朝囹圄之時,倒來戲耍了。”董奇暗扯張雪柔衣袖道:“娘子休怒,既是嶽丈有令,我們夫妻二人從之便是。”張雪柔聽此一言登時怒極,挑眉叉腰,喝道:“你這廝而今長了膽了,如何敢教訓於我?”手自一旁提起解元,便砸董奇頭上峨眉角三寸處。董奇咧嘴呼痛,又是不敢出聲,隻能低聲細語,叫道:“娘子休怒,是俺嘴上生瘡,亂言胡語。”張雪柔那肯罷休,把手揪著董奇一隻耳朵,仍是要打。楊晉見此,便喝道:“雪柔休要刁蠻,此乃軍國大事,那堪夫妻兒戲?你若隨我出此一戰,待返鄉時便許你家中舞槍弄刀,為父再不遮攔。”張雪柔大喜,不住跳腳道:“爹爹此話當真。”楊晉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又喚董奇打地上起身,董奇連連磕頭作揖,拜謝楊晉。自營中取了令符,點起十餘員大小將弁並著廂軍一萬,預備出征,剿滅餘賊。當日秣馬厲兵,整軍一日,明日辰牌便要出征。
時已酉牌,日落西山。三軍生火造飯,保食一餐,楊晉獨自一人步入帳中,待要歇息。卻聽得閽人來報,“營外有一先生求見楊安撫。”楊晉道:“如此時日,何人會來?”便起身出營去看,果見一人立於轅門外,楊晉上前看時,卻是一驚,那人一身白衣素服,滿麵紅光,笑如飲醪。看官,你道此人是誰?正是那年白欽於揚州城中拜會的白衣書生楊律是也。
原來這楊律乃是楊晉的族弟,少其四歲,形貌不合,卻又不似楊晉這般氣傲心高,隻是生性怠灑,自小便好結交江湖群英,五湖盲流,四海白丁,無不沾染。平日裡雖是清茶淡話,笑迎八方,近人平易,心中卻暗含百般機巧,尤擅用言語直擊人心,正所謂,“殺人於無形”。故而江湖之人皆號他一個諢名,喚作“奪命書生”。曾有一首詩,單道這楊律的好處:
書生自古順口欽,奪命連環凶徒燼。
白衣翩翩俗世離,琵琶流觴無知音。
當下楊律跨步上前,兩下來至營中,兄弟二人各唱了個大諾,一同入帳落座看茶。楊晉道:“南疆叛亂,民不聊生,兄弟今日怎會來此?”楊律道:“聞聽兄長此番接令剿賊,愚弟特來拜會。”楊晉笑道:“你自滑嘴,我當還不知你性子麼?想必是有事相求,但有用得我的,隻顧說來便是了。”楊律聽時,亦笑道:“兄長當真耳聰目明。果然瞞不得。兄長之職,秉旄仗鉞,可掌生殺大權。所俘馘虜皆過手劄,愚弟便在此有一請願。”楊晉道:“何事有言?”楊律道:“江南方賊固然罪無可饒,然其麾下將弁亦有忠義之輩,負罪隱匿山野,迫而降賊者,亦有可原,當應普恕。為弟於中便有一相交者,姓白名欽,乃是一世人傑,便請兄長為我留意。”楊晉怒道:“似此等反賊,不過庸人耳。有甚忠義?如若忠義,如何行這大逆不道之事?”楊律道:“兄長誤矣!忠義者,於主無二心也。倘或一人一時智昏,惑於方賊,認其為主,宣誓效忠,而繼死心塌地。其心猶存赤誠事主之念,天地可鑒,如曉以利害,使之得蒙天恩,以死報聖上,豈非教化之善事乎?”便將那時與白欽相交的話說了,又道:“這白欽昔日聽我一言,其已明忠君輔國之念,所念者不過賊首呂師囊父子舊日恩情,況乎古來失節而暫屈身盲流者,比比如是。徐公明白波拔擢而匡鼎曹魏,豈非忠義者?徐世勣盤陀瓦崗聚九流白丁,焉聵聵俗子乎?又豈非忠義者也?”楊晉聽楊律這簧口喋喋,隻覺心煩意亂,勉強應道:“兄弟莫要再說,為兄記於心便是。”楊律見此,便做一個禮道:“律弟在此謝過兄長了。”二楊再度寒暄一番,楊律便是拱手告退。不在話下。
且說楊晉送得楊律遠走,旦日辰時便叫三軍起兵。那張雪柔、董奇二人,各自披掛了,董奇執一柄雙尖槍,張雪柔使一條出白梨花槍,來往催督。
楊晉自在中軍,眾人看時,果然是一表人才,一對鳳眼威儀目有光,頭戴三山飛鳳帽,身穿一領淡鵝黃錦袍。金縷玉佩靴,內襯盤龍襪,玉帶團花八寶妝。腰挎柳木彈弓,手執三尖兩刃槍,跨騎銀合馬,當真是個灌口二郎。身邊更有兩個隨侍,一文一武。那文的姓何,雙名誌義,原是楊晉幼時開蒙時的塾師,頗通文墨,於楊府侍奉多年,後就跟隨楊晉為一謀主,那武的姓鄭,雙名澤鋒,本是一個農戶,不得已流入楊家為一家丁,因為人忠勇,曾舍身救得楊善性命,故楊善便教他與少子做個近侍。楊晉亦頗信重兩個,將二人各起了一諢名,喚作青斑虎何誌義、白花豹鄭澤鋒。隻說大軍開拔,不幾日到得清溪,楊晉裝束停當,入見譚稹,譚稹昔年亦曾會過楊晉,知他底細,今日見他前來,急下座來扶。楊晉笑道:“譚兄如此大禮,當真折煞小弟了!”譚稹道:“公子為國事而來,合當禮待,眼下欲平亂黨之殘餘,還需我等精誠合力。”楊晉拱手道:“小弟處一萬廂軍,並大小將弁十餘人,已儘數在此,悉聽譚兄差遣。”譚稹道:“既如此時,而今方賊餘部多有逃散,公子可否引本部人馬,取山道過新安江往西去尋其蹤跡?”楊晉領諾,出得帳來,便點齊兵馬,紮束了短衣短甲,拋卻長槍大戟,各帶短刀利刃,望西而去。
且說楊晉引兵西行,過了新安江,複行了半日,便到一處山下,但見林木茂盛,影影綽綽掩著遠處一個洞口,其中似有人跡往來。楊晉見時,便喚問向導,向導言此處喚作陽昌尖,半山處正有一洞,平素無人。楊晉正待遣人探看時,忽然聽得一陣梆子亂響,但見林中標槍箭矢雨點般打來。官兵一時大亂,楊晉正在喝止,忽地一箭發來,正中左股,撲地倒了。鄭澤鋒見時,慌撲將上來,背起主子。那邊董奇、張雪柔領親兵護著,死命救將去了。
再說林中伏兵,為首者正是石寶,眼見的官軍退去。便引兵上山去,徑至洞中來見白欽。原來白欽自那日與麾下眾人盟誓已畢,便引著殘餘人馬,奔至此間,以圖藏匿。此處本已有四人先至,頭兩個便是方貌手下八飛將中的飛龍將劉贇、飛虎將張威,自蘇州城破後逃出,乘船尋得太湖邊上一個去處,喚做榆柳莊,四下裡都是深港,非船莫能進。結識了村中兩個豪傑,乃是綠鎧龜吳東滿、當頭狼陸榮,久聞劉、張二個好漢大名,收留他們在莊上暫避。後來蘇州既為官軍所克,民安業複,四個尋思在此避難,恐非長久之計,儘將家私打造船隻出海。行至海鹽等處,指望便駛入錢塘江來。不期風水不順,打出大洋裡去了。急駛得回來,又被風打破了船,眾人都落在水裡。恍惚之中,隻見一個秀才,自稱是唐朝一進士,姓邵名俊,應舉不第,墜江而死。天帝憐其忠直,賜作龍神。又道方臘雖是氣數將儘,汝幾人身為天星臨凡,仍有未竟的事業,故而在此相救。且先去烏龍神廟中,取得一幅地圖,自會告知去處。再要問時,忽然驚覺,幾人都已在岸上了,乃是南柯一夢。未及半箭之地,鬆樹林中早見一所廟宇,金書牌額上寫著“烏龍神廟”。劉贇、張威入廟,上殿看時,吃了一驚。殿上塑的龍君聖像,正和夢中見者無異。聖像底下,果真有地圖一張。四人沿著路徑,直走到陽昌尖半山處,見到那山洞,喚作玤猿洞。旬日之後,白欽也帶著敗殘軍馬入洞藏匿,正是天罡地煞,合當聚會。
楊晉眼看攻打不入,隻得暫且退兵回營。清點戰損,尚還折了馬兵四百,步兵一千餘人。楊晉見時,心中不覺煩悶,自把那三尖兩刃刀自架上取下,一陣狂舞酣暢,又取來幾甕混酒,連飲數碗,何誌義見時,便從旁勸道:“公子千萬節製己身,莫要因小忿而失度,重蹈那年西夏失職遭罪之事。”
原來昔年楊晉二十歲之際,因父親楊善的關係,才一中進士,便投托著環慶路安撫使章楶帳下,為一部統兵長官。時西夏人以嵬名阿埋為將,駐於平夏城一帶,欲待來犯。章楶著折可適、郭成二將引兵出城,襲取西夏大營,以楊晉為接應。二將以槍炮、火彈、火球擲擊,終於破營。楊晉見此,也趁勢擂鼓出兵,直趨夏營之後宋軍裡應外合,兩頭夾擊,西夏兵腹背受敵,彈儘援絕,一下大敗,梁買乞戰死,嵬名阿埋、妹勒都逋二將遭俘。仁多宗保、撒辰等將僥幸出逃,領餘下殘兵馬退至八排嶺,章楶乘勝追擊。又令楊晉率兵沿山路側翼進剿。孰料天降大雨,綿如稠稠,多日不絕,山道小路皆被淤泥堵塞,疏通不開,故楊晉營中後勤不濟。彼時章楶又攜主力強攻八排嶺,戰事膠著,無暇兼顧楊晉所部糧草,楊晉十分惱憤,竟是擅自返京。因楊晉失令不至,後繼無援,以致章楶苦攻八排嶺不下,死者甚眾,隻得退兵。因此一事,禦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皆上表彈劾楊晉,官家亦是震怒,便要論罪楊晉。幸賴此戰得勝,又有其父作保,得以不死,隻革了官職,貶為庶人,遣返回鄉,其後十餘年皆被拘於家中,隻以讀書為務。直待其兄顯貴,方才複又帶掣他一番,重獲官爵,出任曹州兵馬都監。
那時曹州宛亭縣外麟山上有妖人劉信民假托天命,聚眾作亂,攻占縣城,殺死縣官,收攏百姓,僭越為王。劉信民自得城而後,隻派了幾個人在縣裡,名為監教將軍,卻並不懂武藝的。城中隻開北門,其餘皆緊閉不開。劉信民自己仍住麟山上,下令將縣城倉庫中銀兩米石,均搬進麟山中。這邊縣城裡又遍貼告示,上麵寫著:
“維持法界、統理陰陽、掌管天下水陸財源、多寶如意天王案下掌教大臣劉,諭在城士民知悉:蓋聞皈依正教者,有福慶之多;信心天王者。赴龍華之會。本掌教奉天王金口親諭,濟度眾生,蓋以普天之下,共登安樂矣。是以回向天王,救度眾生之本願也。本掌教自開教以來,至於今日矣。且善男信女,豈可不信天王耳。現在奉天王麵諭,奉托本掌教,勸化宛亭縣爾等士民,回心向善。豈可不信天王,死墮地獄雲爾。為此曉諭。限七七四十九日之內,爾百姓陸續赴麟山寶殿,親填名冊,老幼男婦家丁年貌,務懇逐一注明。本掌教於圓滿之日,代爾等回向天王,開脫一身窮苦之罪,加予百年福祿之緣。天王歡喜無量,豈有不生福地之人也乎!
豈可不信天王,並攜帶妻小,逃在遼遠之遙者,那時天王震怒,使爾等窮苦而死,貶入無間地獄,萬劫不複人身,悔之而不及耳。切切特諭。”
宛亭城中大小人家門前,都高高的貼一張符,上有天王敕令字樣,符文晦澀難懂,百姓皆不識得。在麟山頂上,劉信民又起造宮室屋宇,供奉一位神道,喚做多寶天王。劉信民自稱天王案下掌教。卻有許多條款,捐勒愚民。又刊刻許多教書,恐嚇後宮。中有一種名喚《天王度人寶經》,又名《開心鑰匙》。內中造些破空老祖、達空老祖等名色,編成七言,似歌非歌,似詩非詩,句語十分俚鄙。山上信民每日隻在堂前跪坐,開口閉口,吟誦一句:“凡所有相皆虛妄。因有相告虛妄,所以有家財者萬不可慳吝財帛,必須誠心輸獻於天王。天王歡喜保佑,現身延年益壽,死後超升天宮。其無家財者,並身子亦當勘破虛妄,須到天王案下舍身,供奉力得之貨,並供掌教驅使,天王亦無不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