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濺到身上的時候,鄒娥皇才意識到她走神了。
那驟然綻放璀璨奪目的星盤隨著她情緒的起伏,已不知何時變得鋒芒逼人,如同黑色的漩渦要將周圍的一切吸收殆儘;方才還出言不遜的黑鬥篷,如今渾身冒血,後背是控製不住的發抖。
那是人對危險的本能臣服。
他沒見過這樣的星盤。
像劍一樣銳不可當。
點燃了整個天幕。
在這個動輒就是打打殺殺,刀光血影的修真界,一門傳承不興的原因有且隻有那麼一個——
即,沒什麼戰力。
占星術作為這其中之一,自然也是如此。
可是鄒娥皇手裡的星盤,卻和他印象中的任何一種都不一樣,哪怕是交給他占星術的那個人,也並沒有提過,星盤,竟然是能傷人的...
還是這樣的不容抗阻的混沌力量,從吞噬掉一切的光源,到成為光源本身——
忽然,一直高速旋轉的星盤不動了。
它慢慢地從膨大的球形體變回來扁薄的圓盤,飛回了鄒娥皇的手中,又好像是知道剛剛傷到了彆人,有些心虛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看起來已經養出了靈性。
鄒娥皇抬起眼眸,怔怔然地瞄了一眼黑鬥篷。
...現在已經不能叫做黑鬥篷了。
半柱香前,那反光神秘的黑綢麵料不知道何時已經變成了幾條長條狀的爛布,虛虛掛在他身上,血水滴滴答答地從他身上流下——是剛剛離爆發的星盤太近,紮出來的。
“你...還好麼...”她亦有些心虛。
喧鬨的人群被這變故整得噤若寒蟬。
青度懷中抱著的劍“砰”地一聲跌落在地上,劍的主人還有些呆呆地沒反應過來。
台上那個颯姐...是師叔?
幾個帶著麵紗的姑娘亦呆呆地仰頭看向台上。
迎風而站的鄒娥皇麵容平平,沒什麼特色。可是此刻一手背於身後,一手攬著星盤,腳不沾地立於台麵上,竟有種說不出的仙人之姿。
粉衣服的姑娘激動的打了個手勢。
——好帥!!!啊啊啊啊啊!
白衣服的姑娘蹙眉,對著粉衣姑娘輕輕比劃兩下。
——收斂點,彆暴露了。
何城作為修真界數一數二的富饒之城,卻因為某種原因處處製定下壓製女子的條規,不準女子識字,也不準女子拜入書院秦,教她們相夫教子,賢良淑德。
但眾所周知,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旁人不允許她們識字,她們就自己創字;男子不允許她們啟智,她們就自創手語在外麵交流。
鄒娥皇看著對麵有些許狼狽的占星師,想了想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枚靈丹遞給對方。
“抱歉,剛才我想到了一些事情,一時沒控製好力道。”
她道歉是真心實意,然而對方如受了奇恥大辱一般拍開了她的手。
“滾...”
鄭力從嗓子眼裡擠出了這麼一個字。
“你今天或許能殺了我,”他喉嚨裡發出陣陣古怪的笑聲,原先半張平平的麵目逐漸瓦解,藏在臉上的化容隨著從嗓子眼裡吐出的一口沉血,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吊眼搭著鷹鼻,一副惡人長相。
可鄒娥皇觀這人星盤明亮,是少見的心純無垢者。
“道友,怎麼平白無故罵人?”
鄒娥皇心平氣和地問。
關愛妄想症患者,從自己做起。
什麼時候說過要殺他啦?
“咳咳...”鄭力頑強地吐了口血,然後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莫欺少年窮...見星盤如見人,你的星盤上麵都是不詳的血色...你今日就算殺了我,我也是不服你的!占星師一道比拚的本就不是這個,是運測的準度...”
鄒娥皇起先還在笑。
聽了一半臉色卻突然垮了。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這不是她上一輩子經常看的那些男頻小說流裡麵的經典台詞嗎,這個修真界怎麼會有——
等等,《踏破蓬萊第一劍》裡麵,一開始教方半子的師父,和蓬萊有生死大仇的那名落魄修士...不會就是眼前這個小可憐吧?
不對...一定不對。
她安慰自己,在書裡的描寫,方半子的修仙啟蒙師父可是一方大能、嫉惡如仇、料事如神,雖然血皮薄但智商高...
等等,血皮薄?嫉惡如仇?
料事如神?
眾所周知,占星師之所以被譽為坑蒙拐騙第一術,就是因為星盤能推測出一個人的來曆,通常情況下,得知了這個人的過往,要依著慣性判斷他下一步做什麼其實並不困難。
鄭力咳嗽了幾聲,喘出了一口長氣,正打算再繼續罵幾句的時候,就看見那個渾身上下都是煞氣的女修忽地露出了一個陰森森的笑,湊近他。
“你要乾什麼!”他大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以為蓬萊家大業大,就可以在這裡對我下黑手了嗎——”
鄒娥皇努力擠出一個和善可親的笑意,然而越笑臉越僵。
她深吸一口氣,“道友多想了,我隻是想說,剛剛打傷了你。這是療傷丹,蓬萊道祖親自煉製的,可活死人肉白骨,請你收下...”
然而話音未落,就見剛剛還隻剩一口氣吊著的鄭力迅速從幾丈高的台子上跳下來,像魚入水般躍入人群,使了一招遁術後,霎時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遭了!
可不能放他跑了。
鄒娥皇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對方真是主角未來的師父,那所謂的生死大仇其實也有化解的可能...倒不如說一開始就是這人跟碰瓷一樣。
怎麼就聽不懂人話呢?
和當初的何言知一樣。
“青度,你看管好招生的事,我去追他。”
鄒娥皇左手的星盤再度飛起,變成了發光的小圓球,直直朝著一個方向飛去。
青度愣愣回神,就看見二師叔腳尖點地,身如浮雲,一躍百丈高,從人群中嗖地穿了過去。
再一回神,就看見麵前自發站了一排人。
“仙長,十四盟如何報名引路?我們進了十四盟,就能進蓬萊嗎?”
“道友,散仙還有沒有能進十四盟修行的機會?”
排隊的人群有些激動又有些害怕,激動是因為剛剛鄒娥皇和青度展現出來的實力,如果自己也踏上仙途的話,會不會也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害怕則是因為...麵前這個叫青度的女仙長,臉若寒霜,看起來頗為不耐煩。
在眾人的印象裡,修士是瞧不起凡人的。
所以下意識地,就會覺得青度的冷臉是厭煩。
但事實上,青度其實隻是渾身發僵。
蓬萊的弟子都知道,新一代的大師姐青度隻是麵冷,內裡卻是個好說話的,稍稍圍著她的人多了一些,她渾身就會發僵,說不出話來。
比如此刻。
眾人看見被圍住的小仙人沉默了有半柱香,直到被簇擁的人群不小心地一碰後,那冷清的鳳眼才終於掀開,整個人像發直的木板兒一樣,直直倒在了地上。
“嘶——”
粉衣姑娘心驚肉跳,正準備上前幫一把手的時候,白衣姑娘拉住了她,劃了個仔細看的手勢。
順著手勢看過去,才發現躺在地上的青度,體表漸漸浮出了一層護體的罡氣。
等罡氣覆蓋到青度半身的時候,青度的腹部就發出了熟悉的女音,而她的嘴巴仍是微抿。
是腹語。
雖然粉衣姑娘有點想吐槽為什麼要用腹語說話,但這個時候不得不先豎起耳朵聽。
“十四盟為二十年前抵禦妖皇所成立的仙盟,十四州所有修士皆在十四盟的管轄範圍內,參與十四盟招生後,則會根據天賦與個人意願,分配到不同的門派下。目前十四盟有話事權的主要是五大門派,上兩門為昆侖蓬萊,下三門為七彩閣,醫穀,墨莊。”
“你們若要參與十四盟的招生,十日後在城東集合,統一配送。”
“至於進了十四盟後,能否進入蓬萊,則要看你們能否理解蓬萊的道義。”
“蓬萊是什麼道義?”粉衣姑娘聽得入迷,禁不住問。
凡門派,甭管規模多小,山頭幾個,隻要開山立派它總歸是有那麼幾條和旁人不一樣的道義的,放在世家的體係裡,重要性堪比祖訓。
最出名的就是昆侖的道義,死戰不退,劍在人在。
出名到人們一想起那一群不怕死的劍修,就會想到這句話。
而蓬萊——
“我心應我,萬死不辭!”
幾乎是同一時間,白衣姑娘輕輕的呢喃聲與青度鏗鏘有力的腹語震蕩在了這空中。
與此同時,另一廂。
“嗬——好一個我心應我,萬死不辭。”
何家書院至深處,暗無天日的閣子裡傳出了一陣陰沉的笑意。
何家真正的老祖,鄒娥皇的同輩人,何春生。
這句話,三千年前,有個人也曾對他說過。
彼時那個人擋在千軍萬馬前,手裡隻有一把不出鞘的笨劍,身後要護著的卻是一心求死的聖人。
鄒娥皇從踏入這片土地的時候,何春生就知道,是她來了。
因為密州令。
密州令在手,何城乃至密州上下的每一寸土地,任何一切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線。
在彆人眼裡可能是感人肺腑的聖人獻祭史,在何家老祖眼裡,卻可以譜寫為另外的五個字——何家發家史。
黑暗中,慢慢燃起了陰火。
那陰火散發出冷冷的藍光,投落在反光的古銅器上,映照出何春生垂垂暮老的模樣。
他和天機子一樣,從幾年前開始,就已經慢慢地步入了天人五衰。
何春生深深吸了口氣,臉上的皮子連著褶子一直簌簌地撲動,冥冥陰火在這密不透風的閣子裡不斷的跳躍,慢慢地勾勒出了這方寸之地的擺設。
一桌一鏡一筆架,另外三麵牆壁上都掛著畫。
畫上的內容異常眼熟,正是朝聖閣傳業屋裡的最後三幅,共名為《聖人獻祭百祥圖》。
何家眾人一直都不知道,傳業屋上麵擺著的三幅栩栩如生的畫,是贗品。
真品被藏於密不透風的小隔間裡,幾百年幾千年,隻有他們老祖一個人得以旁觀。
而何謙學這個小奶娃還是猜錯了。
畫下這三張畫的人,正是他們何家自己的老祖,何春生。
如果站在何春生的角度來講這個故事的話,一開始應當是這樣的——
何春生出生的時候,何家隻是一個三流的煉器世家。
隻是畢竟是世家,再小再三流也會分個嫡庶。
何春生便是嫡係的那一脈。
他有個疼他入骨的母親,和一個嚴肅的家主父親,他們很愛很愛他。愛到他那個一向是家族利益至上的家主父親,在得知旁係出了個修練天才後,第一反應不是家族興旺,而是擔憂這天才用了他親兒的修練資源。
於是他的父親,做了一件錯事。
為了給他兒子家族裡最好的修煉資源,這個父親將彆人的孩子,在冰天雪地裡,偷偷扔了出去。
那天夜裡,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父親青著臉回來,抱住了妻子,道:“我扔了那個孩子,為了咱們的春兒,我扔了那個孩子——那個孩子眉心有一顆蓮花樣的胎記——作孽!我真是個畜牲——”
夫妻倆都不知道。
何春生當時站在門後,把這一切聽的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