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娥皇說:“小孩子就愛瞎想,在你哥眼裡,還可能是你娘為了生下你,拋棄了他。”
何九州沒吭聲,他隻是抱著懷中的牌位,又灌下了三杯靈酒;他師父說過,難受了,一杯解千愁。
但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難受...明明,他有記憶起,就沒有娘了。
為什麼要為不存在的母愛難受。
“密州劉氏前來賀禮,祝何家二公子與明家大小姐百年好合,攜三百玉蘭蔻、金銀玉三箱...”
“青州秦氏前來賀禮,恭何家二公子與明家大小姐喜結良緣,獻三千仙桃釀、四盒悟道丹…”
“北海平家...”
午後三時,何家老祖何春生姍姍來遲。
他尚未落座,合道大能的威壓就先行一步,逼的眾人不得不起身向他行禮;金丹之下的修士則是直接被這樣恐怖的壓威彎折了腿,直直跪下去。
“恭迎老祖!”
人聲如潮。
少數幾個心思細膩的賓客想,何春生這個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偽君子,怎麼今日會從閉關之地出來;莫誆他們說是為了參加曾孫子的婚宴,在座的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誰能騙過誰。
而且一進何家,道行高一點的人,就隱隱約約感覺到了極其陰寒的陣法,像是為了什麼人設立的。
一會這紅的喜氣洋洋的婚宴,到最後或許變成了另一種血流成河的深紅。
在紛紛起身行禮的眾人裡,一處安靜地很顯眼。
那是麵對合道大能的威壓,仍坐著的何九州,和他那個身後麵色平靜的鄒娥皇。
何九州有些吃力地咽下了喉嚨中翻湧的血,他向來桀驁,跪天跪地不跪人,唯一一次是正式拜師的那一年,拜過天機子。如今卻要他來拜一個何家的狗屁老祖,不如直接殺了他;
或許是察覺到他不服,空氣裡的威壓愈來愈厚重,連西吹雪這把名劍都發出按耐不住的摩擦聲。
就在何九州終於撐不住,要吐出一口沉血時——
身側有一隻手,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
一瞬間,方才鋪天蓋地的壓力都消匿於天地間。
何九州側頭去看,隻見鄒娥皇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
她麵色平平無奇好像剛剛隻是做了一件撥弄柳枝條的小事,而不是化解了合道大能的威壓;
何九州眼睫輕顫,瞳孔地震。
能輕而易舉地化解合道的威壓——鄒娥皇到底是什麼修為?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不久前的論道大典,他先入為主,以為對方最多是個化神...
何九州臉色猛地漲紅。
宴席上首,何家主何渡在老祖右側站著,他懷中一隻手抱著七八歲的何謙學,在察覺氣氛流動的一瞬,他就將目光放在了角落裡的兩人身上。
和何富貴相比,何九州確實更像他妹妹的孩子。
像一把過剛易折的劍。
“老祖,那個孩子就是之前和您說過的九州,如今是昆侖天機子門下的嫡傳弟子。”
他低聲在何春生身側道。
言外之意就是何九州背後站著的是昆侖,和他對上沒什麼好處。
何春生沒說話,隻是擺了擺手。
威壓終於散了,熱鬨的婚席再度流動。
眾人隻見得那支著下巴的春生老祖,忽然腳不沾地地漂浮於半空中,下一瞬縮地成寸立於啃雞腿的背劍女修前。
屈尊降貴般開口:“鄒道友,可否備禮?”
啃著雞腿的鄒娥皇淡定地拿清潔術清了清手,她好像早就預料到這一刻的到來。
也根本不意外為何這何家的道祖知道她的名字。
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隻有彼此心知肚明。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備了,我和何九州一起來的,”鄒娥皇微微笑說:“他送的禮,就是我要送的。”
何春生微微點點頭,陰翳的眼神落到一旁翹著二郎腿的劍修身上。
“是什麼?”
何九州沒有回答這古怪的老祖,但也根本不需要他回答,好事的人早已從那堆成小山的禮物堆裡翻出了何九州送來的那一份。
是牌位。
黑漆漆的牌位。
上麵刻著死人的名字。
他把一進門就抱在懷裡的牌位,趁著旁人不注意,放在了那些禮物的最上麵。
眾人紛紛呼吸一窒,場麵繃緊成一根快要斷開的弦;在旁人婚禮上送這種東西,和指著人頭罵娘有什麼區彆。
頂頭上,何富貴原本紅彤彤的臉,也在看到牌位那“何雪梅”三個字時,一下子變得冷白。
像是被人從頭開始澆了一身涼水。
他想過很多次見到那個在他一出生就拋下他的女人時,該是何等場景。
如果那個女人沒有愛上那個落魄書生,或許他現在該叫陳富貴,是冀州陳氏下一代的家主,而不是密州何氏不尷不尬的二少爺。
他恨她無疑,但或許心裡也有一絲一毫對於母愛隱秘的期盼。
所以如果再見,或許是感人肺腑的相認,也或許是相見不相識的擦肩;他會攬著明珠的腰身,告訴那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他過得很好很好——
但他唯獨沒有想過,那個讓密州何氏與冀州陳氏都恨得牙癢癢又無可奈何的女子,竟然早早就死了。
他唯獨沒想過。
看見的是一個冷冰冰的牌位。
好像他這二十年來的憤怒,都隻是個笑話。
何九州抬起頭來,那雙漂亮又淩冽的鳳眼,掃過四周,他好像看著在場所有人,又好像誰都沒看。
鄒娥皇聽見這少年用一種遠超年齡的冷靜,對著他這血緣上的親哥道:
“何富貴。”
“何雪梅十八年前就是死的,她不是不想接你,她是接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