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日夜練劍,她知恥後勇,她是蓬萊上最勤快的弟子...
她拔不出劍來。
容有衡推不出她的心裡路程。
他隻聽到鄒娥皇的一聲嗯。
容有衡聽見鄒娥皇低聲回道,“我該放棄了,師兄。”
——想起往事,此刻化名容無常的有衡大師兄,卻忽然地笑了。
其實答案一直都很明顯了。
“該放棄”,和“要放棄”。
終究還是不一樣。
魔修?合道?
何春生和何九州都太瞧不起他師妹了。
現在,他翹腿坐在樹上,半支著下巴,凝神看著師妹,心裡彆扭又傲嬌地想:
如果她不放棄。
那他也不要。
畢竟,都已經重活一世了,本就是要來逆這天,改這命。
……
風雲攪動驚雷,大雨滂沱,榕樹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咳、咳——”
何春生從沒覺得自己離死亡那麼近過。
薄如蟬翼的靈絲嗖地地從鄒娥皇指縫之間迸發,掌控此等鎖仙陣後,她渾身上下充盈著靈氣,昏天黑地間,就是唯一的發光體。
不過,更準確地形容來說,她像一個炸彈。
因為寬僅幾厘的靈絲鑄就的靈根注定狹窄,所以無法吸收的龐大靈力就會從另一種方向上顯露,撐破鄒娥皇的寸寸肌膚,將原本就鮮血淋漓的傷痕襯得愈發觸目驚心。
然而旁人覺得難以忍受的痛苦,在她身上,竟隻是尋常。
世人都嫌棄她沒什麼鬥誌,是個拔不出劍的懦夫;但是他們從沒見過的另一麵,這是個任憑多痛也不會鬆手,早已忘了哭喊二字如何書寫的劍修。
“放了我...放了我!”何春生拚命扒拉著纏繞在脖子上的靈絲,他現在終於反應過來,吸食他靈氣的不是鄒娥皇,而是他為了埋伏鄒娥皇所布局的鎖仙陣。
反應過來後,緊跟著升起的是忌憚與惶恐。
鎖仙陣之難學,他學了十年,但是怎麼會一夕之間就被這個女人掌握陣勢。
“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
鄒娥皇眼波平靜,十指用力就要一絞。
“你若殺了我,那個跟著你來的蓬萊弟子也活不成!”
青度?
帶血的碎發遮掩住鄒娥皇的神色。
何春生心裡剛剛一鬆。下一瞬就異變突生,隻見鄒娥皇那無情的大拇指用力一抬。
“啊!”
靈絲嵌入咽喉,淋漓的血從何春生的喉嚨裡噴湧而出,他爆發出了一聲慘叫,連忙急急大喊。
“我在他們帶領的隊伍裡安排了一個元嬰期邪修,你若殺了我,你們蓬萊,後繼無人!”
邪修有彆於魔修,修煉方式和正道修士所差無幾,一樣的都是吐納靈氣,不一樣的是修煉手段血腥殘忍,前幾百年在魔修被一鍋端後草木皆兵,銷聲匿跡幾百年,又在妖族入侵,仙門實力衰弱後卷土重來。
老謀深算如何春生,從一開始除了鄒娥皇這邊的埋伏外,他還為自己準備了一條通天退路。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他安插在蓬萊的線人告訴他,青度是蓬萊道祖選好的接班人,對整個蓬萊意義重大。
也就是說,鄒娥皇就算最後能夠從重重刺殺裡突圍,何春生也依舊會確保自己有能牽住她的一根線。
“嗬。”
鄒娥皇很少這樣笑,來何城後她一共隻這麼笑了兩次,一次是對上婚宴路上那群誇誇其談求仙不如嫁女的何城人;另一次,就是現在。
她語氣平平:“何春生,我半個時辰前就想問了,你到底是有多瞧不上我們蓬萊?”
然就是這麼平平的語調才能聽出譏諷。
“懷疑正道的祖師爺蓬萊會養出一個魔修,以為我留下就是自尋死路,覺得我們蓬萊未來可接道祖班子的當代大師姐青度,居然會被一個區區元嬰境修士挾持——”
“如果今天你要圍殺的是昆侖當代大師兄,你也會如此,隻派一個元嬰期邪修麼。”
元嬰期邪修,聽著名頭響亮,但是在那群真正的天驕之子們麵前,也不過隻是爾爾,哪怕青度比那邪修低了一整個大境界,也自有一戰之力。
“如果不會,”鄒娥皇眼皮微闔,半是厭倦道:“那你今日就是自尋死路。”
哐當一聲,隨著何春生的靈力驟然衰退,結界破開。
庭院關門處有玉盤落地的聲音。
還立著位麵比粉白,唇比血紅的新娘,明珠。
寒風呼嘯,雷聲乍起,雨點瓢潑間,明珠隻聽見了那句“元嬰期邪修”。
明杏...現在在的地方,混入了元嬰期邪修!
而何富貴曾經告訴過她,何家背後偷偷供養了一位元嬰期邪修,人稱邪畫師。
人血為料,人皮鋪紙,人魂作筆。
此間四大邪修之一,謝霖!
“閻王殿下閻羅人,一筆丹青染冤魂。”
他的實力,可遠遠不止是一句元嬰可以概括的。
“仙長!”明珠再也顧不得什麼了。她跌跌撞撞地撲上前來,厚重的喜服鋪在滿是泥跡與裂紋的地上,暗水沾濕她的衣角,新娘愴然地跪伏在地上。
“那個元嬰期邪修,是邪畫師,邪門四大老祖之一的,謝霖...”
“求仙長先留老祖一命,求仙長、救救我妹妹!”
傳說中,邪畫師最喜歡的是,剝下少女的人皮,作出栩栩如生的美人圖。
何春生這老東西不是瞧不上她們蓬萊,恰恰相反,他是太愛惜自己的這一條老命了。
鄒娥皇驟然鬆手,方才重傷之下未曾後退過半步的身軀,此刻卻抖得厲害。
她那雙黑漆漆的瞳孔盯著何春生,瞳底幽深如有萬丈深淵。
一套又一套,一環扣一環。
鄒娥皇竟低低地笑出了聲,這聲如自嘲穿透她嘶啞的喉,像渡鴉哀鳴。
方才說的話還曆曆在目。
原來真正輕敵的人,是她。
謝霖這兩個字一出,刺入何春生喉嚨半厘深的靈絲終於一泄。
奄奄一息的何春生,費勁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勒痕,他嗅著自己的血腥氣,竟是咧嘴笑了。
“鄒娥皇,邪畫師謝霖,一城屠夫,手上亡魂不可勝計,還有合道屍傀一具...你猜,你們蓬萊的那個小弟子活下來的概率大,還是被抽筋剝皮入畫的概率大?”
“本座知道,你們蓬萊的那個弟子叫青度,是蓬萊繼容有衡之後,道祖秘密擇出來的下一任執掌蓬萊山之人...但一切的前提是,她能活到那個時候。”
“本座現在給你一個交換的機會,各退一步,我不要你們的命,放你們走,我隻要那個星盤,何言知留下的星盤。”
何春生以為這是要鄒娥皇自斷一臂。
容有衡卻知道。
這是要鄒娥皇在朋友和蓬萊之間選,大義和私欲之間抉擇。
但他其實也很想知道,何言知究竟能在鄒娥皇心裡重要到了什麼地步。
在上一世,他的師妹舍棄了拿靈絲開闊了五千年的修為,舍棄了龍口裡搶下的肉靈芝,舍棄了原本可以獲得真靈根的機會,舍棄了她能舍棄的,除了背上的那把本命劍。
也要換何言知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