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掃視了一圈地上屍體後,散漫的眸光陡然泛起一絲戾色:
“少了一人。”
語調輕淺,狀若雷霆。所有人神色一變,整齊地跪下。
顧昔潮目光所及,壓得所有人額頭陷進雪裡,不敢抬首。
密林之中,忽有一陣異動,光怪陸離的樹枝在寒風中微微震動。
顧昔潮鐵腕一動,懸於腰際的雁翎刀驀地出鞘,向背後的枯樹刺去。
那頭傳來一聲慘叫。領頭的大胡子軍士立馬帶著手下在四處搜查一番,捉住密林中逃竄的幾人扔到了顧昔潮麵前:
“將軍,那人沒找到……這些人全都抓來了。”
喜喪隊伍裡的轎夫,喜婆還有抬棺人,在雪地裡蜷縮一處,瑟瑟發抖,怕得不敢吭聲。
“彆,彆殺我們……”
一個道士模樣的男子連滾帶爬走了出來,掰正頭頂被刀刺中的道帽,結結巴巴道:
“在、在下薊縣趙羨,道號敬山道人。多有打擾貴人尊駕,對、對不住……”
大胡子軍士指著那被破開的棺槨,厲聲問道:
“你等在此裝神弄鬼,是在故意私藏逃犯?”
“逃犯?我們沒見著什麼逃犯啊!”道士趙羨抖如篩糠,跪倒下來,道:“大人們有所不知,此地有鬼相公作怪,我們也是被逼無奈……”
一聽到“鬼相公”的名號,有幾名軍士神色驟變,兩兩對視一眼。大胡子麵上騰起厲色,刀柄一震,嗬斥道:
“什麼鬼相公,還不從實招來?”
趙羨歎口氣,繼續道:
“這事啊,還要從十多年前說起,我們縣有人在崤山裡頭挖到了一具不成形的枯骨,就從此驚擾了那鬼相公。聽說,他生前有一心上人,可還沒娶親,人就死在了崤山裡頭,未婚妻還遠嫁他人,因此他怨氣極重。前幾年還好,鬼相公隻是偶爾作祟,縣裡隻要供著些香火給他便可安然無事。”
“可不知為何,就在十年前,鬼相公突然怨氣大作,一連殺了很多人。有人被他害得失足跌落山崖摔死,有人夜半行路當街橫死,還有人辦喜事事,結果新娘殺了新郎……”
“於是,宗族長老找上我,想給鬼相公操辦陰婚,令他心願得償,便不再作惡。於是,縣裡每年都會找一女子的陰魄,與之配個陰婚,隻為息事寧人……”
“啪嗒”一聲。
顧昔潮不言不語,竟生生擰斷了掌中一截粗枝。
一提到今日陰婚之事,他的麵容就變得猶為森冷。眾軍士察覺他微妙的變化,大氣不敢出。
趙羨說完舊事,低頭抹一把汗,驀然看到滿地屍首血跡,頓時嚇得跌坐在地。他渾身發起了抖,指著半空,大叫道:
“見血了……怎麼見血了?鬼相公的紅白喜喪怎麼能見血啊?”
“這、這毀了鬼相公的親事,鬼相公發怒了,要來找我們報仇的啊!”
寒風呼號,大雪紛紛揚揚,他淒切的回音在空蕩蕩的密林裡,顯得猶為滲人。
身處詭異的紅白雙幡之間,麵前是空蕩蕩的喜轎和棺槨,軍士們反複握了握手中長刀,凝重的神色中流露出幾分驚懼之色。
“這道士不懷好意,顧大將軍不嚴懲麼?”
半空中傳來一聲輕笑。
大紅喜轎停於皚皚白雪之中,裡頭的紙人新娘,形單影隻,詭異又淒涼。
一直在看戲的沈今鸞眯了眯眼,隨口道了一句。
在場軍士自是無人聽見,唯有顧昔潮微微頷首,示意親衛:
“此人私藏逃犯,帶走審問。”
一眾帶刀甲兵一把抓著張羨的道袍領子,強行將人綁起來。
到底身居高位久了,沈今鸞冷笑一聲,頤指氣使地道:
“這倒是僭越犯上,是大不敬,必要將他五馬分屍才好!”
顧昔潮搖頭道:
“未及審訊,不可草菅人命。”
正在將道士五花大綁的甲兵聽到他的命令,茫然抬頭,又將那人脖頸上的繩結鬆開了一些,隻綁了雙手。
“你以為就這麼完了啊?這冥婚沒結束呢!”那道士麵色駭人,虛虛指了指顧昔潮和他身後的親兵,大叫道,“你、你們,快跑吧,鬼相公不會放過你們的!”
他又麵朝著喜轎裡的紙人,厲聲道:
“鬼相公定會再來找你的,你逃不掉了!”
生前為了複仇被迫嫁給元泓,死後成了孤魂野鬼還不得安生,不僅遇到顧昔潮這尊煞神,還被來路不明的鬼相公給盯上,配成陰婚。
紙人裡的沈今鸞又驚又氣,魂魄發抖,一抬眸,卻撞見了一道黑沉沉的眸光。
那頭的顧昔潮順著趙羨的視線,也緩緩地望向了紙人,鴉黑睫毛下藏匿的目光,看似懶散輕淺,實則意味深長。
一種來自死敵的威脅感幽然而生,沈今鸞醒過神來,下意識就想跑,可魂魄太過虛弱,紙人一晃,又跌進了雪地裡。
男人已提步朝喜轎走來,烏靿靴踏在雪地上,發出震蕩心神的響聲。
他一步一步行至臥倒的紙人跟前,停下腳步,忽然一撩袍裾,屈膝半跪下來,像極了昔日金鑾殿前,他朝她行禮的姿態。
沈今鸞愣在了原地,看到他伸出手來,瘦長的手指骨繭凸出,拂過她透明的魂魄,一把環住了紙人的肩頭。
接著,勁臂一收,竟單手將輕飄飄的紙人提起來,帶離了喜轎,攬在了身側。
沈今鸞還未反應過來,就被迫依偎上了男人勁瘦的腰側。
冰冷的蹀躞革帶硌得她紙皮發緊,但男人炙熱的體溫,卻透過單薄的紙皮,一寸一寸滲入她封印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