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
寒鴉驚飛四散,黑壓壓的層雲籠罩灰霾天色。
天地見證,她和顧昔潮一世為仇,她人都死了,他竟還不放過她的魂魄,要拉她拜這鬼堂。
沈今鸞被男人覆在她頸後的力道壓著,雖然輕柔萬分,但是不可抗拒,隻得不情不願地朝天點下了頭。
“二拜高堂——”
正堂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對年紀稍大的紙人,衣著華貴,體態臃腫,一雙血盆大口咧開來,笑得仿佛要吞噬掉麵前的新人。
萬象詭異,危機四伏,仇敵在側,沈今鸞卻是心頭一動,神思恍惚了一下。
她莫名想到,她和顧昔潮都是幼年失恃,少年失怙,都已在這世上沒了雙親。她初入京都之時,曾與自小沒了娘親的他短暫交好,正是因為這一種同病相憐。
那幾年,二人也曾形影不離,無話不說。
可後來,如何就成了仇深似海的宿敵了?
到此刻,又怎麼成了一對陰婚的新人了?
高堂之上,還有家族。沈氏和顧氏之仇,不共戴天。
麵對高堂,猶如麵對列祖列宗,沈今鸞身軀一拜下去,無限愧意湧上來,隻覺肩背如有一座山似的沉重難耐,壓得她寸步難行,隻得低下頭去。
荒唐至極!可更荒唐的還在後麵。
“夫妻交拜——”
呸呸呸,誰要和顧昔潮做夫妻,今日是一時情急做的戲,絕對不能算數。沈今鸞咬著牙暗自念叨,咬得紙皮咯咯作響。
二人麵對麵,俯下身去,她不得不直視顧昔潮的臉。
這一角度,男人的側顏俊美無儔,舉止一派溫情脈脈,倒是像極了一個得體的如意郎君。
這樣的容貌,即便是當年正向他遞上鴆酒的皇後沈今鸞,也忍不住心生感慨,真是一副極好的皮囊。
喜帕被風吹開幾許,她遊離的視線又撞入了對麵顧昔潮的眼。
那雙眼幽深難測,平日裡猶如薄刃覆雪,隻一眼,便足以叫人心驚膽寒。這一瞬間,卻有一絲說不出的溫柔。
這種眼神,她太熟悉了,正是昔日金鑾殿上,丹陛階前,大將軍冷眼望著皇後的神態,似笑非笑,像是恨極反笑,又像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沈今鸞憶起往昔,心頭一驚,身形不穩,一個趔趄向前倒去。
一雙手穩穩扶住了紙新娘。不經意之間,她的手一寸一寸拂進男人的袍袖,活人獨有的溫熱滲入紙皮,她卻像被燙到了一般縮了回去。
顧昔潮喜服的袍袖之中,她摸到了什麼堅硬的鐵片,綁在他勁腕上,仔細一想,應是他的箭袖。
沈今鸞毛骨悚然,猶疑地抬眸望向身旁的男人。
這一眼,看得她觸目驚心。
顧昔潮八風不動,行禮的動作緩慢,顯得極為鄭重。隻微微敞開的吉服裡,偶爾露出一角黑漆漆的甲胄,還有那柄緊懸腰際的雁翎刀,寒光凜凜。
什麼人成親還穿甲攜刀啊。
尤其是,男人那握刀的手,指節瘦長,青筋隱伏,蓄勢待發,像是隨時要出鞘殺人,捅她一刀。
顧昔潮究竟要在這場陰婚裡對她做什麼?
紙人裡的沈今鸞頓時湧起不祥的預感,魂魄顫動,掙紮了一下,隻想要掀開蓋頭走人。可隻不過抬了一下虛空中的手腕,纖薄的紙皮已被身旁之人輕輕攥住。
她警覺地撩起眼皮,不甘被他擺布,透明的手暗地裡伸出了紙皮,探入了男人的襟口處。
襟口,幾近心口。
她倒要看看,他那顆烏漆墨黑的心臟還在不在。
她可是死不瞑目的惡鬼,一身凶煞陰氣,雖暫時殺不了他,至少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不敢對她輕舉妄動。
男人如有感應,眸光下移,沈今鸞心一橫,閉上眼,魂魄軟飄飄下去,紙人便順勢倒在了男人胸前,掩住她刺探他心口的動作。
餘光裡,顧昔潮唇角微微一扯,頗有幾分玩味,袍衫拂動一下,無聲無息地掩住了藏匿在側的殺器。
他削薄的口型分明是用唇語吐出了兩個字:
“彆動。”
彆動?他是怎麼看到她魂魄動了的?!沈今鸞大駭,緊繃的紙皮炸裂開來,徹骨的涼意一點點爬升至天靈蓋。
沈今鸞閉了閉眼,帶著凜然赴死的決心,由著那雙修長有力的手繼續牽著紙人。
燭火的虛影裡,映出一雙身著喜服的新婚夫妻,似幻似真,栩栩如生,宛若天作之合。
誰又能知,如此悱惻的表象之下,藏著相搏相殺之心,像是隱匿暗處的毒蛇,伺機要咬對方一口,鮮血淋漓才好。
沈今鸞的紙人攥著他的心口,顧昔潮反握住她的雙腕,兩兩製衡,不得解脫。
然而,如此吊詭的姿勢,在周圍人眼裡看來,隻是高大的男人環著嬌小的紙人,新郎擁著新娘。
儐相不敢再看,緊閉起眼,適時地唱出一聲: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什麼?這場戲還有洞房?沈今鸞一驚,正要掙紮,顧昔潮勁臂一收,突然摟緊,已將她橫抱起來。
“得罪。”他低語沉沉,冰涼如水的眸光凝視著空洞無物的紙人,如同在看一個仇深似海的敵人。
又像是在看一個失而複得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