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貞,你給我那碗藥的時候,我就已經明白你的選擇了。”
“族老來過之後,你便心神不寧,回來了還給我買了一塊甜糕。家裡,怎麼買得起那東西……”
“本來想著,就這樣沒了也挺好,家裡有錢了,你們都能活得好一些。可那藥太苦了,掏心挖肺的苦,我在炕上翻滾了一夜,快天明才斷了氣。”
說著,女人慘白的臉上竟露出一絲沉湎的笑意:
“我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想起了我們成親那一日,你怕我餓著,也是偷偷塞給我一塊你舍不得吃的甜糕。那滋味兒,我一直記著。”
周貞呆住了,狠狠敲擊著額頭,眼淚縱橫。
沈今鸞冷笑一聲,想起了那一株千裡之外送來京都的春山桃。陽光照下,花瓣裡纖細的脈絡還曆曆在目。
“真是可恨呢,”她冰寒的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顧昔潮,咬牙道,“毒殺之前,還要假惺惺地送一塊甜糕來。”
顧昔潮薄唇微微一扯,沒有說話,仿佛毫無生氣,無知無覺,隻有袖下擰緊的指骨幾乎崩裂。
周家娘子居高臨下,望著抱頭的周貞,閉闔了眼,淒聲道:
“甜糕我沒動,人都要死了,吃了太浪費了,還是留給貴兒罷。”
“這家裡,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貴兒啊。”
果如顧昔潮所料,周家娘子的殘魂遺留在周家,偶爾留下駭人的鬼跡,隻是擔心幼子喪母,無依無靠。
從始至終並非是要害人。而是想著丈夫和繼母忌憚冤魂,也會善待她的幼子。
隻要她冤魂在一日,周貴便能生活如常,不受苛待。
沈今鸞望著周家娘子,心中一沉。
她的手臂僵直垂落,露出的屍斑泛著紅,透明的皮膚上隱約可見大片青紫,飄移的形態,僵硬得像是屍塊橫行。
尤其,那魂魄的色澤十分黯淡,甚至都不能維持形體,輕飄得仿佛一陣疾風就能吹走。
沈今鸞想起趙羨對她說過的警告,忍不住道:
“可你這般,也不是長久之計。殘魂若不入輪回,終會有一日消散天地之間,再也無法轉世了。”
周家娘子枯涸的目光望向了紙人,低了低頭,又抬起頭,無畏地笑道:
“這一世,隻要能護著貴兒,我就滿足了。”
她神態溫和,不像鬼魂,隻是慈母。
沈今鸞垂眸不再言語,手心掐著緊緊的,想要做些什麼,卻有心無力。她已不是大權在握的皇後,隻是一縷自身難保的孤魂。
“令郎可入我軍中。”
一道沉穩有力的聲音響起。
到底是慣於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顧昔潮一開口,沈今鸞和周家娘子的魂魄幾乎同時一震。
“雖未必能榮華富貴,隻要不做逃兵,從今往後必有一口飽飯吃。”
從一開始,顧昔潮就明白周家娘子所念為何,字字落在了實處。
男人神情沉肅,仍是那副不近人情的麵容。可他的語調雖然冷淡輕淺,卻總有一種讓人深信不疑的氣勢。
即便是沈今鸞也不得不承認,顧大將軍從不輕易許諾,但一朝出言,便是千鈞不移,此生必踐。周貴能入顧昔潮麾下,受他教導,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周家娘子自是感激涕零,連忙點頭,俯身屈膝要向二人叩拜:
“隻要你們肯收留他,能讓他有口飯吃,就是讓我來世做牛做馬都行。”
沈今鸞揮手止了她行禮,道:
“不必你來世做牛做馬。今生事,今生儘,我們不是白白幫你的,是想問你一件事。”
“其他鬼娘子們都說你與鬼相公有舊,你可知如何能找到他?”
聽到“鬼相公”一詞,周家娘子微微一怔,垂著頭似是猶疑,道:
“我雖嫁給了他,可我還真從未見過他……”
沈今鸞追問道:
“你的那場喜喪,他沒有出現麼?”
周家娘子搖搖頭,道:
“沒有。喜喪的隊伍到了儘頭就會滑落山崖,我和其他鬼娘子一樣,之後魂魄自由來去,連他的影子都從未見過。”
“那便怪了。隻有我的喜喪,他來了嗎?”沈今鸞眉頭緊鎖,不由回憶道,“我當時在喜轎裡,曾感到一絲鬼氣,還看到一道黑影,就在林中,應是鬼相公無誤了。我當時以為,他就是來接親的……”
“不止第一次。第二次我們以陰婚設局抓人,鬼相公也來了。”
既然鬼相公從來不見他的新娘,為何偏偏會在她周圍出現呢?
沈今鸞感到頭皮發麻,身形一晃,紙人若非被顧昔潮穩穩攬著,怕是已跌進了雪地裡。
她暗暗瞥一眼顧昔潮,隻見他的臉色也驟然變得十分難看,一雙黑眸隱隱騰起血色。
顯然和她一樣發覺了此事的怪異之處。
她麵如死灰,低頭沉吟道:
“凡是有我在場之時,鬼相公都會出現……”
再抬眸,她倒吸一口氣,道:
“他是衝著我來的。”
周家娘子忽然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紙人裡的沈今鸞,問道:
“你,是北疆人?”
“是啊。”
“祖上可是軍戶?”
“祖父兄三代皆是。”
“可是嫁過人?”
“沒錯。”
“夫家在何處?”
“遠著呢。”
“小娘子,你、你貴庚啊?”
“死時二十又三。”
周家娘子算了算,忽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
“你不會,就是……鬼相公那個遠嫁的心上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