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將軍一直帶著那紙人,跟寶貝似的,怪瘮人的……”
駱雄舉起馬鞭拍了拍那幾個咂舌的軍士,斥道:
“什麼紙人?那是夫人!沒看見那天將軍和她拜堂了嗎?”
“再敢胡言亂語,對夫人不敬,仔細你們的皮!”
“可是,那天要燒了夫人的人,不是你嗎?”
“你可閉嘴罷!將軍都走遠了,還不快跟上……”
……
從薊縣北進入崤山腹地,翻山越嶺,最後來到崤山北山麓,疾行了半日有餘。
入夜以後,崤山以北朔風凜冽,一片寒壁清野。漫天的雪地少見草木,枯葉凋敝,大地裸露似的不著寸縷。
一彎弓月漸上山頭,練練月色如縞素一般照滿山間,映在眾人的甲胄上。
月下夜霧彌漫,四野影影綽綽。駱雄下了馬先探,指了指霧氣深處,自語道:
“前麵這一個個土饅包似的,不知是什麼?”
沈今鸞抬眼輕瞥。這人怎地這麼沒眼力見兒。她沒好氣地回道:
“這不是饅包,這是墳頭。”
一到此地,她就感到陰氣凜人,細看,這處儘是荒墳,骸骨遍地,了無人跡,卻有鬼氣。
大夜彌天,霧靄重重。黑黢黢的荒墳一叢接著一叢,在濃重夜幕下,好似沒有儘頭。
顧昔潮麵無波瀾,不見懼色,帶頭繼續往裡深處走去。
紙人在男人臂下低垂著頭,一具具麵目全非的屍骨在她麵前劃過。直到一道破碎的寒光閃過她的眼。
“等一下。”
聞言,顧昔潮停了腳步,他屈身,手執雁翎刀挑開了腳底那一寸的凍土。
一片反光的鏽鐵從烏黑的雪裡露了出來,晶亮如霜華熠熠。
與四周普通人的屍骨全然不同,這倒像是碎裂的盔甲。盔甲的正中,隱隱可見雕刻著一麵巨大的夔牛紋。紋路四周,插著數支折斷的箭鏃,入甲三分。
這便是鬼相公的衣冠塚了。
沈今鸞感到疾風撲倒在臉上,耳邊似有嗡名聲不斷。
她認出來,這一角殘片,是當年北疆軍的甲胄。
夔牛紋正是當年北疆軍的甲紋。
顧昔潮也無聲地凝視著她所見,刀尖拄地,半蹲下來,緩緩將甲胄的殘片翻了過來。
一角褪色的布料在箭鏃尖頭遊離飄動。可想而知,當年甲胄的主人拔出箭矢的力道之大,連帶甲胄和裡衣一道撕裂。
箭鏃和布料上黏連的血肉早已風化,已與泥土融為一處,隻可見凝結成團塊的絳色痕跡。
雖然布片殘破不堪,血汙已作沉黑,還能隱約能看出鑲繡的紋樣。
是一株並蒂蓮。
曆經歲月磨礪,仍可見左側的花葉細密精巧,右側的卻針腳粗大,也不齊整。
這一刻,沈今鸞腦中轟然一聲炸響,魂魄顫動不止。
風聲嗚咽,她意識混沌,仿佛又回到了舊日京都,那處她客居的宅院裡。
庭前榴花如火,翠葉似雲。她綰著少女時的雙環髻,膝上鋪著一件簇新的男子勁袍,麵前坐著一名素雅端秀的女子。
她聽到自己對那女子撒嬌道:
“棲竹姐姐,嬤嬤又讓我做女工,先給二哥出征的袍子繡紋樣練練手。正好你來了,你繡一半,我繡一半,可好?”
麵前的女子螓首低垂,耳璫輕搖,頰邊湧上一抹薄紅,輕輕搖頭道:
“如此不妥。”
沈今鸞擺動她的手,嬉笑道:
“有何不妥?等我二哥這次從北疆回來,你就要做我嫂子啦。以後我二哥的外衣中衣,都是你來繡了。”
“棲竹姐姐,你繡工好,我幫你趕在二哥出征前送給他,他定會歡喜得不得了。”
她一抬手,從麵帶嬌羞的少女手裡取出一塊紋樣,比了比,笑道:
“我瞧,你選的這朵並蒂蓮就極好,繡成一雙,佑我二哥二嫂永結同心,百年好合……哎哎,好姐姐,我不說了,你彆撓我呀。”
少女的歡聲笑語漸漸消散在了寒風裡。闃靜之中,響起沉悶的雷鳴,一聲接著一聲,斷斷續續。
那不是雷鳴。沈今鸞發現是自己強忍著的哽咽之聲。
她已是鬼魂了,連眼淚都沒有一滴。
這一塊破布上的並蒂蓮,是當年她和二哥未過門的嫂子李棲竹一起繡的。
她猶然記得,二哥出征前一日,收到這身新製的袍子時,毫不掩飾地眉眼俱笑,目中焰光灼灼。
滿心歡喜的少年一刻等不及,很快換了新袍出來,身姿英挺如青鬆,蹀躞帶勒出一把勁腰,難掩得意洋洋之色。
她跑過去,扯著他的袍袖道:
“快些打完仗回來,我要喝二哥的喜酒呢!”
“姑娘家的,不知羞,”二哥輕刮她的鼻梁,故作嫌棄道,“去去去,彆弄臟我的新衣。”
一向嚴肅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旁看著二人嬉鬨,也難得含笑,一本正經地道:
“十一娘也要及笄了,可有看中的郎君?大哥給你做媒。”
她跺了跺腳,一頭埋進阿爹懷裡,悶悶地道:
“阿爹,今天連大哥也取笑我!”
沈家英武的男人們一齊爽朗地放聲大笑。
可後來,寵她的阿爹大哥,還有明亮如朝陽的二哥俱都戰死在了雲州,至今不見屍骨。
此地是鬼相公的衣冠塚,為何會有她二哥的舊衣?
“將軍!”
一聲驚呼,沈今鸞思緒驟斷,回首望去。
駱雄在不遠處飛奔而來,語氣微顫:
“這兒的墳頭在、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