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種蒼蒼茫茫、浩浩蕩蕩的慨然意氣,卻像是混進海潮中,憤然翻卷,衝波逆折,在回滾中堆積著力量,重重疊疊、不斷升騰,直至吞沒一切阻礙。
是以,原本慘烈的戰場中,竟然一時寂靜。
過了許久,看著他遠去的方向,陸竹忍不住搖搖頭,長歎一聲,由衷感慨道:
“真是瀟灑。”
徐行踏浪北上之後,一夜之間,整個中原武行都在瘋傳一則消息。
——名列武知錄榜首的東南第一人,寶龍王爺朱天都,被人活活打死在海上!
這一戰的風暴,以東南沿海為起點,開始瘋狂的向外擴張,幾有席卷天下之勢。
朱天都是什麼人,為寇東南數十年,勢力遍布沿海諸國,甚至在很多武行老人心中,他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強者。
寶龍王爺、朱老龍、鬼天皇,都是對於這位的尊稱。
這巨寇的實力之強、勢力之大,就連朝廷水師都拿他沒有辦法,隻能任由他把持海上航路,將東南三省當做獵場,肆意劫掠。
六年前那場席卷東南,炮轟江寧府的海禍裡,朱天都更是以一己之身,麵對三大宗師,打得對方一死兩重傷,壓得東南武行幾無喘息餘力,甚至生出改弦更張之心。
隱居六年再出,這老龍威勢更為可怕。
破象山、斬殺陸擎天、重傷戚老虎,就連朝廷中樞都有很多人認為,隻怕此次海禍,當著要將東南數省徹底傾覆。
其實,自呂芳出宮來到東南,見識過此地局勢之後,已數次上書請命,希望朝廷撥款支援東南,但中樞諸公雖是心急如焚,也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嚴世蕃在西北塞外,一連打了好幾場大勝仗,已有犁庭掃穴之勢,可這幾場勝仗,也幾乎將國庫耗光。
因此,縱然朝廷想要支援東南,也是有心無力,更不要說,朝中還有兩派相互掣肘、扯皮。
嘉靖帝自己,甚至也都做好了等嚴世蕃班師回朝後,再圖光複東南的打算。
可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一場近在眼前,眼看著就要波及天下的大災難,竟然會被一個橫空殺出的“天下第二反賊”硬生生阻止。
先前,徐行雖然在東南做了幾件大事,闖出了“混天大聖”的名頭,畢竟成名尚短,還有很多事,沒有來得及流傳出去。
而這一次,幾乎一夜之間,徐行的名頭,就在天下武行中立起了旗號,誰都想要知道,這位屠龍的宗師到底是何方神聖。
結果越是打聽,就越是心驚。
四海第二人,八臂修羅嶽蹈海的徒弟,未成宗師之前,就曾在“四海鱷神”朱婆龍手下逃得性命。
又數年,孤身闖入杭州城,大鬨臬司衙門,以一敵三,打死黑石三大當家高手,強殺鄭泌昌、何茂才這兩名正三品大員,揚長而去。
台州城外再現,已是宗師,與四海鱷神朱婆龍狹路相逢,一雪前恥,戰而勝之。
這一戰後,其人又馬不停蹄地趕往南少林,一人戰一寺,一路橫行霸道,光是大拳師就殺了十來個,就連成名多年的黑石首領轉輪王,都死在他手上。
此戰之後,整個南少林可謂是屍橫遍野、人頭滾滾,遂得“混天大聖”之名。
還有小道消息說,這位大聖爺坐鎮南少林期間,還有兩名倭奴宗師,與一名神秘強人,攜百來名殺手、忍者,想要將其圍殺。
可到頭來,如此豪華的陣容,竟然被他儘數殺絕,血流漂杵。
以及最近這一場,正麵打死東南第一人。
這一件件大事,拿出任意一件,都能讓人心神一震,但這一件接著一件,幾乎震的天下武人精神麻木。
所有人都知道,時隔數百年,又一位有資格叩問仙門的絕世強人出現了,其人的一舉一動,無不令天下風起雲湧,牽引無數人的目光。
一時間,混天大聖徐踏法這個名字,就像一輪冉冉升起的大日,令天下武人都隻能沐浴在他的光輝下,不敢抬頭直視。
拳術高不可怕,可怕的是,拳術高到這種,天下無人可製的地步。
已經有很多人,給這位大聖爺冠以了天下無敵、駐世仙人的稱號。
所有了解徐行事跡事跡的拳師們,都在思考同樣的幾個問題。
——這位大聖爺的拳術,究竟高到了什麼地步?
——大聖爺的下一步,會不會……
雖然沒有明說,但天下各處已經有很多人,將懷著種種情緒的目光,投向了那張位於京城,象征九五之尊的寶座。
位於廟堂的袞袞諸公們,自然能夠感受到這種無形的壓力,強烈的反差感,令這些平日裡養尊處優,慣於發號施令的中樞重臣們感到極度無所適從。
平日裡,隻有他們借助權勢、地位,去壓迫江湖武人的份兒,什麼時候,輪得到一個什麼拳師,來威脅這偌大的朝堂了?
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可這些大官們雖然心頭憋屈,卻也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對方的確有這樣的能力。
在這種詭譎氣氛中,內閣的幾位閣老們甚至極為默契地,無視了東南官府的立場。
他們雖然沒有溝通,卻保持了一種心照不宣地沉默,沒有對胡宗憲等人,下達任何指令。
同樣收到這個消息的,還有正在塞外的嚴世蕃。
經過數月的沙場生涯後,這位小閣老的氣勢顯得更為高深莫測,他眺望東南,目光晦澀難明,緩緩歎出一口氣。
隨這口氣歎出,周圍光影忽地晃動起來,像是有無數妖魔鬼怪,從他的皮肉筋骨、人身七竅中湧出來,如一股黑暗浪潮,從地麵卷出去。
歎息完畢後,嚴世蕃撩開簾子,轉身出了大帳,他前去的方向,正是在黑暗中連綿起伏的蒙古王帳。
嚴世蕃要找的人,名為孛兒隻斤·俺答,乃當世雄主,此人少時便有大誌,勇武至極,起兵於開平,橫掃蒙古諸部。
就連北元宗主大汗卜赤,亦迫於俺答的權勢和軍威,在八白室贈予俺答“土謝圖徹辰汗”之號,從此開創了除蒙古大汗以外的萬戶首領擁有汗號之先例。
嘉靖二十六年,正是此人打著請求通貢的旗號,率萬餘騎軍大舉入寇中原,自大同長驅直入,殺至京城,焚掠八日方休。
此時,俺答汗的王帳中,此時迎來了一個貴客。
坐在主位的俺答汗身披黃袍武甲,滿臉粗豪之氣,麾下猛將如雲,帳外還有大量體格凶悍的衛兵。
“俺答大汗麾下凶兵,果然凶猛啊,怪不得我手下那幫庸人廢將,始終沒法在你手裡討得好處。”
看著周遭這些凶人悍將,以及最主位的俺答汗,還有他身後那兩個大喇嘛,嚴世蕃笑得極其輕鬆,仿佛絲毫沒有被帳中劍拔弩張的氣氛所影響。
盯著這個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俺答汗目光森然冷冽,他完全沒想到,自己這個戒備森嚴,高手如雲,且暗哨密布的王帳,竟然會被對方孤身潛入。
“嚴世蕃,你到底想做什麼?”
嚴世蕃雙目湧出漆黑的光芒,像是兩個旋轉的黑洞,要將旁人的三魂七魄都給吸進去,又像是將內心深處的欲望狂潮,開閘泄洪,徹底釋放出來。
感受到這種氣息,俺答汗身後那兩個喇嘛目光狂變,他們正是藏傳佛宗當代的大成就者,被譽為兩大活佛的宗師。
可如今,在嚴世蕃的目光前,兩位早已六根清淨,不染塵埃的活佛,竟覺心境波動,天魔叢生,還沒有真正動手,修持多年的禪功就已到了破碎邊緣。
俺答汗則是目光一豎,渾身升騰起一股如沙暴颶風般酷烈蒼茫,侵略四方,乃至席卷天地,遮天蔽日的大氣魄。
這位稱霸草原的絕世雄主,赫然也是一位“拳與天印”的大宗師!
而且,這股拳勢的意境之遼闊、氣勢之磅礴,實乃嚴世蕃生平僅見。
嚴世蕃雙手負後,看了看俺答汗和他身後那兩個大喇嘛,笑得極其邪異,渾身散發出仿佛要吞噬眾生的貪婪氣息。
“東南有變,我已沒時間跟你們耗下去,你們三人聯手,再加這麼多大拳師,勉強夠資格做我邁出最後一步的踏腳石了……”
話音未落,俺答汗麵色一變,同一時間,至少有十來個大拳師從營帳四方撲殺過來。
嚴世蕃哈哈一笑,眸中魔光暴現。
“來!”
他身形一動,便有十來具屍體從空中墜落原地,不見一點傷口,麵容卻無比猙獰,仿佛死前遭受了某種極其巨大的痛苦。
——
當天下都在因徐行而動時,他卻悄然來到了杭州城,找到了一名不算太熟的老熟人。
正是江南第一豪商,沈一石。
以徐行如今的境界,想要找一個熟人的氣息,是再簡單不過,更何況,沈一石本就是杭州城中極其豪奢的人物。
由於自家時間緊迫,徐行也就沒有先行通報,而是直接潛入進了沈一石的院落中,敲響了房門。
拉開門,看到來者竟然是徐行後,沈一石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實在沒想到,這位名聲鵲起、威震天下的混天大聖,居然會在這個時候,來拜訪自己。
徐行則是開門見山地道:
“我準備北上京城,先前你拜托我的事,想來應該沒有必要了,今後東南之事,希望你能多幫襯我家叔父和戚總兵。”
沈一石是絕頂聰明之人,光是從這簡單一句話中,就意識到了很多事,他目光震動,不敢置信地問道:
“踏法,你、你和文長這是要……?”
徐行點點頭,直言不諱道:
“東南如今已經夠亂了,如果朝廷不想管,那就由我們東南人自己來。
不過,這也需要中樞有幫手,我這次去,也要解決這個問題。”
聽到這番話,沈一石才算是真正確定了徐行和徐文長的謀劃,更明白這位天下第一人,上京究竟是要做些什麼事。
他不由得抬起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這個年輕人,長歎一口氣後,由衷感慨道:
“踏法,你這人還真是……”
憋了好一會兒,沈一石才憋出來一句:
“敢想敢做。”
徐行笑道:
“若沒有那兩本‘三豐血經’,我就算能成就人仙之道,也要多耗費不少時日。
從這點看,你沈老板也是居功至偉啊。”
聽他這麼說,沈一石卻笑著擺擺手,否認道:
“以你徐踏法的天賦才情,就算沒有這兩本血經,也一定能成,沈某看人一向很準,相信對你,也不會看錯。”
說完,他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眉飛色舞,得意道:
“踏法啊,用兩本雞肋換你一個承諾,實在是我這輩子做過的那麼多生意裡,最劃算最值得的一件。”
徐行朝他豎起一根大拇指,深以為然道:
“所謂投資到最後,就是投人,我想這天底下,的確是沒有比我更值得投資的人了。”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