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聽完,深深歎服:
“大聖爺的拳術,的確已超凡脫俗,到了一個神乎其神的地步。”
徐行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開門見山道:
“我這次來京城,主要有兩件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見你,第二件事,便是順手殺了皇帝。”
說這話時,徐行神色平靜,語氣沒有絲毫波動,好像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瑣碎小事。
可這種“正常”落到張居正耳中,卻無異於平地驚雷一般。
他縱然有再好的養氣功夫,也被徐行的直戳了當嚇了一跳,大驚失色,過了好一會兒,才平複下來,苦笑道:
“大聖爺來找我,總不會是想要……策反我吧。”
說到最後,張居正的神情已是古怪至極。
如果不是徐行正站在麵前,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位新晉的“天字第一號反賊”竟然會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他也是實在沒想到,在這位大聖爺眼裡,見自己一麵,竟然比刺王殺駕還要重要。
想到這裡,張居正在古怪之餘,心頭又有些許受寵若驚之感。
哪怕對他這種站在大明王朝權力頂端,見慣了風風雨雨的新貴重臣來說,徐行這個駐世仙人的“認可”和“尊重”,也顯得那麼彌足珍貴。
徐行搖了搖頭:
“嚴格來說,我是打算讓你幫忙善後,也是給你個機會,實現自己的抱負。”
說完,他輕笑了一聲:
“我相信你張太嶽是個聰明人,隻要跟你陳明利害,你就一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當初在東南,咱們也合作得還算不錯嘛。”
東南、合作?
“原來,那賬本,竟然是你的東西,那你跟徐文長豈不是……?”
張居正是何等聰明之人,徐行隻是微微一點,他便立即有所明悟,先前看不明白的東南局勢之脈絡,也是一下子昭然若揭,變得纖毫畢現!
什麼混天大聖、什麼天字第一號反賊,竟然從頭到尾,都是東南方麵的自導自演!
張居正隻覺嘴巴和喉嚨都有些發乾,更有一種冷氣從尾椎骨竄起,一點一點地浸進皮肉、滲進骨髓,寒徹肺腑,上透天靈。
他看向徐行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難以預測、無法捉摸的異常怪物。
過了若久,張居正才張開嘴,低低地苦笑一陣,澀聲道:
“世人隻知大聖爺拳術無雙,沒想到,心計竟也是如此深沉……”
徐行到不覺得這算什麼心計,隻是不以為意地道:
“憑著一點情報上的不對等,因勢導利,順勢而為罷了。”
當初他打死連繩之後,從這位黑石元老身上,搜出了一本黑石組織收受賄賂,替各路官員買凶殺人的賬冊。
在進入台州城後,徐行便將這本賬冊交給了徐渭,徐渭一翻賬本,立馬意識到,這些買凶殺人的官員,多半都是嚴黨中人。
原因很簡單,自轉輪王反出大內,帶走一批精銳骨乾後,黑石基本便等於名存實亡,高手也所剩無幾。
若不是還有連繩這位半步宗師,司禮監都懶得再多看他們一眼。
嚴世蕃便趁機將這股殘餘勢力握在手中,一方麵可以借助“宮裡”這張虎皮扯大旗,一方麵則可以在暗中鏟除朝中的反對勢力。
徐渭雖然不知道這些始末,但也知道,想要利用好這把難得的武器,發揮出一擊致命的效果,他便需要找一個更好的使用者。
他本人是胡宗憲的幕僚,胡宗憲又是嚴嵩的鐵杆心腹,並不適合直接出麵。
所以,徐渭便將這賬冊上的信息,透露給了清流在東南的代表,台州知府譚綸。
他希望譚綸能夠借助清流一黨的力量,以此為把柄,迫使那些身在東南各個機要位置的嚴黨官員們改弦更張,最起碼不敢在暗處使絆子。
當時,嚴黨本已遭受嚴世蕃被貶謫西北,發配九邊戰場的重大打擊,身為黨魁的嚴嵩能夠依仗的,便隻剩下胡宗憲這根東南支柱。
所以,站在嚴黨的立場上,自然不願意這場絞殺倭寇的戰事儘快完結,嚴嵩甚至發過數封私信,希望胡宗憲不要對海寇趕儘殺絕,讓他養寇自重。
隻要東南還有戰事,嘉靖帝就不會動胡宗憲,保住胡宗憲,也就保住了整個嚴黨。
不管是為了黨爭還是真的為了天下靖平,清流自然都不會希望看到這種事。
所以,譚綸很快便同意了徐渭的請求,將此事稟報給了清流的幾大領袖,並快速展開了行動。
正因如此,整個東南才能夠緊密團結在一起,集中人力物力,來固守台州城。
對這件事,張居正自然是記憶猶新,畢竟,通過那本賬冊,他們實實在在是獲得了不少好處。
恐怕朝野上下,根本沒有人想得到,這位混天大聖跟東南官府之間,竟然不隻是有些許默契,而是有實打實的深厚聯係!
想明白這件事後,張居正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他幾次欲言又止,但是心底始終感覺這位大聖爺沒什麼惡意,還是開口問道:
“大聖爺既然在東南布局如此深遠,敢問胡總督是不是……?”
徐行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饒有興趣地問道:
“怎麼,胡汝貞不是嚴黨的人嗎,你還關心他的安危?”
看見徐行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張居正竟然有種進宮麵聖的感覺,下意識地感覺呼吸一窒,立馬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緩過氣來。
直到此際,他才算是真正體會到,眼前之人,乃是一位拳術天下無敵,以百無禁忌、肆無忌憚著稱的絕世強者。
但到最後,張居正還是抬起頭來,直麵徐行的目光,稍頓了頓後,低聲道:
“胡汝貞乃是做實事的人,大聖爺若真有心要舉大事,該留他一命。”
徐行自然感受得到,張居正言語中那種不帶絲毫掩飾的真誠,縱然分屬兩方,他也是真的為胡宗憲而感到惋惜、遺憾。
意識到這點後,徐行對張居正不由得越發滿意,這的確是個有格局,能做大事的人,他不禁露出笑意,直言道:
“胡宗憲這些年做下的實事,整個東南百姓都是有目共睹,我自然不會讓他吃虧。
說實話,如果不是為了保全他的性命和一世清名,我根本就懶得做這麼麻煩的事。”
張居正剛鬆一口氣,又聽徐行繼續道:
“既然做了,我就想儘量做到最好,我這裡有一套法子,或許可以將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
張太嶽,你想不想跟我這個狂人,來一起試一試?”
如此樸實無華的直白請求,就像是徐行的拳法,一向是硬打硬進,以大勢壓人,幾無花巧,卻莫名有一種令人信服的魄力。
張居正甚至可以預料到,徐行接下來的話,一定會讓他徹底動搖心誌,甚至讓他動搖身為大明臣子的立場。
可、可……
麵對徐行那充滿自信的神情和目光,張居正實在是難以移開目光,也無法拒絕自己的好奇心。
徐行當然注意到了他內心的掙紮,卻也沒多做勸解,隻是開口講述道:
“我說這個法子,不是我自己想出來,是一位名為隱士遺留的殘冊,日後你若能遇見他,不妨將此道講給他聽,指不定他還能有些新的發現。”
隱士殘冊,還能重新遇見?
張居正覺得有些古怪,卻也沒開口詢問,而是聚精會神,等待徐行接下來的說法。
徐行當即開宗明卷,他向來是一個喜歡做事做絕的人,既然認可了張居正,便會坦誠相待,不會有半點藏著掖著。
當然,若是他剛剛發現張居正有半點表裡不一、懷有異心的征兆,也會當即痛下殺手,不帶任何猶豫。
“這個法子,叫做虛君。天下之大害,首推獨夫民賊,君而已矣……”
在內閣當差,又經曆了嘉靖帝數十年不上朝的張居正,對這句話感觸尤其深。
他雖本能地皺起眉頭,想要反駁,可隻一細想,便覺無比有道理。
說到底,無論嚴黨還是其他的什麼,不都是替皇帝斂財的傀儡嗎?
今年年初的“改稻為桑”,更是將這個問題完全擺在了明麵,朝野上下就算再把頭埋進土裡,裝鴕鳥,說自己沒看見,也做不到了。
不得不說,眼前這位混天大聖,以及東南大變,幾乎都是那位一意尋仙問道的皇帝,親手造就,如此,算不算是自業自得?
張居正在短暫地思考後,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徐行的講述中,聽得如癡如醉,幾乎不可自拔。
聽完後,他長歎一聲,由衷感慨道:
“這的確是一劑濟世良方,敢問這位隱士高人姓甚名誰?”
而徐行這個天不怕地不怕,向來睥睨天下,目空一切的狂人,此時竟然有些麵色凝重,他歎了口氣,緩緩道:
“他叫黃宗羲,但你也要記住,想法是想法,最終想要落到實處上,還是要看你實施得如何。
而且,就算是這個法子,也不是一勞永逸的,你們、你們……”
張居正感受到徐行言語中的肅穆,也不由得斂容正色,緩緩抬頭。
他年歲雖輕,對於這些實際事務卻極其重視,也極有感觸,自然明白徐行的意思。
徐行又歎道:
“有些時候,我也在想,到底要教給你們什麼方子,來治療這個病了的天下,思來想去,還是隻有這個,最為實用。
但是,這還不是最好的法子。”
徐行搖了搖頭,感慨道:
“算了,無論是時機,還是時代,都不適合,但我由衷希望,有朝一日,你們能夠找到一條通往大同世界的道路。
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各得其所,這樣的世界,無論在什麼地方,什麼時代,都值得去追求。”
言語間,徐行露出意興闌珊的神色,張居正能夠感受得到,有一種深入骨髓的莫大寂寞,從這位遺世獨立的大聖爺身上,散發出來。
但這寂寞也是一露便收,徐行轉過頭後,又再次變成了那個令張居正更熟悉的混天大聖。
“不過,大道如天,路是一代代人走出來的,而不是我一個人教出來的,你們便去嘗試吧。
隻要明天比今天更好,我這一趟,就算是來得有價值、有意義了……”
說完,徐行轉頭來,麵對張居正,他挑動眉梢,笑得有些張揚,朗聲問道:
“所以,張太嶽,你有答案了嗎?”
張居正再次露出苦笑,可他眼中的光芒,卻比今晚任何適合都熾盛。
他正冠振衣,以一種前所未見的肅然姿態,朝徐行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一字一句地道:
“固所願,而不敢請耳。”
雖然不明白,徐行最後那幾句話的意思,但對虛君之道,張居正已聽得很明白。
他更能能夠體會得到,徐行身上那種難以言喻的悲憫之情,以及時不我待的遺憾。
正因這種種原因,張居正願意對這位隻見過一麵的混天大聖,致以崇高敬意。
徐行也長袖一拂,離開了此處,隻留下一聲悠長歎息。
“接下來,就全看你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