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從進入這個世界,就察覺到,但凡是對上一個修行稍微有成的武人,自己在精神層麵的拳勢壓製、心靈打擊,就很難起到決定性作用,想要克敵製勝,仍是需要依仗現實層麵的拳術。
這正是因為,這個世界的武人,修行的內力本就是從精神中誕生,精神抗性比之大明王朝世界的拳師們,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好在,既然明白了原理,徐行自然也不用按部就班地去修行這種內功。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另一種更接近內力本質,也更適合他參詳的體係。
那便是“心功念法”。
天下間九成九以上的武人,之所以要修行尋常內功,就是因為他們沒有辦法直接上手這種近似法力的高深法門。
畢竟內力雖是一種近似法力,能夠乾涉物質世界的玄妙存在,可仍是介於虛實之間,就如拳師的拳意精神一般,要根植於肉身基礎。
肉身中的精微緊要之處,實在是難以遍述,一個不小心,走岔了內力,就會走火入魔,而“經脈體係”便是這麼一個,用來約束內力的框架。
哪怕是如鐵手這樣的內功大成者,也是從普通內功著手,由虛而實後,再次由實返虛,觸及到“心功念法”的層次。
隻有抵達這個境界後,高手們才能夠用心念來驅使內力,不受所謂經脈體係的限製。
——因為經脈本就不存在,隻是用來讓初學者,能夠更快感受到內力、並且更快運行內力的一種假設。
正如佛之教法如筏,既至涅盤彼岸,法亦當舍棄一般,既然內力已然高深,那便不必拘泥於此。
可要超出經脈框架,即意味著可以自由支配內力,也意味著不再受原有框架的保護,故而非功行深湛者不能為此事。
這也是為什麼說,鐵手乃此界內功的集大成者,因為他走的這條路,最為中正平和,最具有普適性的堂皇正道,已經到了一種“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
此界的武道種類雖然繁多且詭秘,沒有如大明王朝世界那樣,有一個成體係的境界劃分,但大尺度上,卻也有高低上下之彆。
能否“由實返虛”,脫離固有框架,以心念驅使內力,便是區分一流高手和其餘武林人士之間,最明顯的分野。
不過,已經“打破虛空”,精神意誌異常強悍,凝聚了數種拳勢的徐行,卻根本不用廢這個功夫。
他完全可以跳過“內力”這個衍生物,直接從“心功念法”入手,用龐大的肉身氣血來滋養念力,再用念力來反哺肉身,專走身心兩道。
所謂“心為身之主,身為心之用”是也。
這樣的“心功念法”,神侯府中自然也有,鐵手修煉的“一以貫之神功”、“大氣磅礴神功”,性質也極為近似。
所以,他平日裡修行時,才要麵對八百羅漢的塑像,以及飛天、擊鼓的壁畫,參悟冥冥中的奇力、異力、怪力……等種種力量。
其實,這些力量看似繁雜,說穿了也不過是一個“心”字。
心靈,本就具有無窮力量。
明白這一點後,徐行再回過頭去,觀察無情,就知道這位大捕頭無法修行內力的真實原因,完全是跟自己一樣。
區彆隻在於,徐行是完全不相信“經脈體係”的說法,而無情是太過相信“經脈受損”的說法。
如諸葛神侯這等人物,哪怕功力再深、實力再強,終究也難以跳脫出內力武道的窠臼。
哪怕他們已能用心念控製內力,使得內力自由運轉,也隻會認為自己是“超越”了框架,而非是本就不存在這種框架。
而且,由於精神跟內力的關係實在是太過緊密,他們幾乎不能如徐行一般,用純粹的神念去掃視,而是要通過“內力”這個介質,去衝擊人體,獲得反饋,才能得出結論。
這樣的方法,自然是極其容易受到乾擾。
為什麼“經脈體係”是此界武道的共識?
因為,人身雖然沒有“經脈”這種專門為“內力”準備的通道,卻真正有筋絡這樣的切實存在。
所以,當諸葛神侯觀察到無情雙腿的筋絡嚴重受損,甚至影響脊柱活動後,便自然而然得出了“經脈”受損,內力無法運行大周天的結論。
無情信任諸葛神侯,自然不會懷疑他的判斷,正是這種信任,才讓他沒有辦法凝聚出內力。
聽完徐行的分析後,廳堂裡一時間竟是萬籟俱寂,諸葛神侯、鐵手、無情三人,均作深思之態,沉默不語。
由於冷血、追命兩人如今還有要務在身,段譽也說要去見識一番江南風光,便隨使節團離開了京師。
所以,如今在這裡聽徐行剖析內力本質的,便隻有他們三人。
雖然徐行這番說法,放在這個世界,實在是很有顛覆性,但諸葛、鐵手皆是內功上的大成就者,同時又兼修“心功念法”,對這兩種相似卻不同的道路,都有頗多領會,感悟。
所以,他們隻是稍一思索,就覺得這種看似“異想天開”的說法,實是頗有道理。
整座廳堂中,沉寂了好一會兒後,諸葛正我才歎口氣,頗為詼諧地感慨道:
“踏法,你今天真是給我們上了一課啊,跟你這個西席先生比起來,我這個諸葛先生,倒是顯得名不副實了。”
徐行卻毫不居功,隻是道:
“諸位皆有天縱之才,隻因身在此山中,故而難以洞悉其中奧秘罷了。”
言語間,徐行又看向無情,誠懇道:
“以大捕頭的身體,就算真的練出內力,也的確難以運行,肉身是渡世寶筏,隻有堅實了這個存世之基,才能孕育出種種神異。
哪怕是最純粹,不衍生內力,隻以修精神的‘心功念法’,也必須難以脫離肉身施展,大捕頭精修‘破氣神功’,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對上徐行的目光,無情眼中雖仍有些迷茫,卻還是微微頷首。
說完要緊處,徐行又是一笑:
“不過,雖然修行內力之事,還需要從長計議,但最起碼,大捕頭這雙腿,我近期應該能夠幫上忙。”
徐行這話非是信口開河。
雖然北宋世界的武道極其發達,能夠做到種種大明拳師們做不到的事,但是單論對肉身的了解與掌握,這裡的武者們,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原因就在於,大明世界的武道,乃是用人命一條條試驗出來,每一個煉法、每一道步驟的禁忌,都有必須的講究。
可大宋江湖不一樣,由於內力這種存在的玄虛屬性,他們的武學簡直可以用黑箱來形容,往往是處於一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境地。
這雖然造就了種種奇功,卻也讓他們對基本武學原理的探索,處於一個相對原始的階段。
甚至於在修行內力之後,他們甚至很難將內力和肉身分割開來,更無法認識到純粹肉身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存在。
不過,諸葛正我等人卻絲毫沒有在乎,徐行這句話背後所象征的兩種武道之差彆,他們隻在意一件事。
所以,如神經係統受傷這種事,若是放在大明王朝世界裡,哪怕任意一個生機強悍的宗師,都不會在意。
當然,他們也無法為旁人解決這個問題。
畢竟,宗師們對自己的身體,都做不到了如指掌,還存在頗多無法觸碰的禁忌,自然不可能將這種力量施展到旁人身上。
而徐行雖然能夠憑借“打破虛空”的精神境界,探尋到無情的傷處,可他也有自己的難題。
打個比方,諸葛等人就像是一個手持手術器械,卻缺少經驗、無法獨立動手術的實習生。
而徐行則是一個雖眼明心亮,對步驟無比熟悉,卻缺少關鍵工具的老醫生。
他們各有各的問題,故而沒有辦法完成這台手術,甚至難以相互配合。
不過,好消息是徐行這個“老醫生”,已經找到了獲得關鍵工具的方法,也有取得這工具的把握。
哪怕是心境沉穩如諸葛正我,聽到這般言語,也不由得有了些震動。
他第一時間不是看向徐行,而是扭頭望向無情,眼中滿是關懷、慈愛之情。
跟大師兄關係親近,更甚尋常兄弟的鐵手更是雙拳緊握、胸膛起伏,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唯有作為當事者的無情,還能安坐,神色如常,仍是滿身冷寂孤寞的雪意。
但這種安坐,卻體現出一股小心翼翼的感覺。
就仿佛是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場幻夢中,隻要稍有動作,便會打破這美好卻脆弱的夢境,回歸到冰冷現實中。
所以,他是不願有動作,不想有動作。
甚至是不敢有動作。
徐行將這三人的神態儘收眼底,拱手抱拳一禮,微笑道:
“最遲一月內,我當能有所成就,諸位,請了。”
言畢,徐行也不多做停留,振衣抖袖,灑脫而去,走向在神侯府中的住處。
看著他的背影,諸葛神侯忽地問了句:
“我還是不是已有點老?”
雖然說著“老”這種詞,諸葛正我的語氣中卻不見絲毫暮氣,反倒滿是開懷。
沒等兩大弟子回答,他已眯起眼,搖頭晃腦地站起身來,甩動袖子,朝廳堂外慢悠悠地踱步而去。
隻看那悠閒的背影,的確像是一個樂天知命、安享晚年的老人,最起碼,是一個不用再肩負那麼多重擔,思慮那麼多難題的人。
無情和鐵手心中都升起種明悟。
——世叔不是老了,是更輕鬆了。
雖然承諾了一月之約,徐行也並非隻是閉關苦修,也肩負起了身為西席先生的職責。
在修行之餘,他舉辦了四次法會,將自己這一身拳術的根袛,都毫無保留地分享了出去。
諸葛神侯座下兩大護法,“對神”項飛夢、“錯鬼”施算了,神侯府副總管“嫁將”嚴魂靈以及一眾六扇門好手,都趕來聽講。
到最後,甚至就連諸葛神侯的至交好友,大石公、哥舒懶殘、舒無戲等高手,也聽說了此事,紛紛趕來神侯府,想要見識這種彆開生麵、另辟蹊徑的武學。
其中最令眾人受益匪淺的,自然便是他那套獨特的煉體法門,不過,在真正了解後,哪怕是武功再高、膽子再大的好手,也不禁為之咂舌。
這種武功的煉法,簡直是迥異於武道常理,霸烈決絕到近乎瘋狂的地步。
想要從肉胎中熬出鋼筋鐵骨銅皮,練就非人的體魄,就必須要承受非人的痛苦。
這也是為何,四大煉在大明王朝世界中,被稱為“擰肉拆骨,剝皮抽筋”。
——能夠研究出這種煉身法的人,真的還能叫做人嗎?
一時間,“徐瘋魔”之名不脛而走,傳遍大街小巷,這既是指這種武道的瘋狂,也是指徐行這個人的瘋狂。
要知道,這個世界的江湖廝殺烈度,遠比大明王朝高了十倍、百倍都不止,想在競爭如此激烈的世界中活下來、活得好,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隱藏自己的底牌。
高手爭雄,拚的都是誰的底力更深、隱藏的殺手鐧更多,誰能出人意料,誰就是真正的勝者。
因此,天底下從來就沒有甘願當眾將自己武功底細和盤托出的高手,可這位神侯府徐先生就是做了,甚至做得那麼自然,那麼無所顧忌。
——他是真的想要找死,還是根本不在乎?
沒有人知道這個答案。
但無論對他是何種態度,這些高手們都不得不承認一件事,這個年輕人的確有一種無與倫比、正大光明的堂皇氣魄。
諸葛先生對此隻有四個字的評價:
“瘋而不魔,癡而不狂。”
甚至有好事者,已將這位“瘋魔”徐踏法和“瘋聖”蔡狂、“瘋豪”元十三限稱為三瘋真人。
所謂“真人”的意思就是,他們三人雖然都狀若瘋狂、超乎常理,卻也不屑絲毫矯飾,在某個方麵,更加接近至真的境地。
不過在更多人眼中,“三瘋真人”隻是意味著,這真是三個純粹的瘋人。
徐行自不會管這些人究竟把自己當瘋魔還是真人,他隻是在履行跟諸葛先生的約定而已。
而且徐行本就不是敝帚自珍的人,既然做了西席先生,他當然是毫無保留,傾囊相授。
至於什麼暴露底細和破綻……
身為一個時代、一個世界的天下無敵之人,徐行腦中從來沒有這個概念。
他從不認為自己的底細有什麼值得隱瞞的,更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破綻。
對徐行來說,武道的意義不在於擊倒對手,而在於如何在擊倒對手的過程中,令自己變得更強,武學之道,乃是自強之道、超越之道,僅此而已。
若是為了單純追尋勝利而去奮鬥,那是本末倒置,人為術所禦。
所以,縱然外界風起雲湧,徐行仍是在安坐神侯府中,潛心研究“心功念法”之道,並漸有所成,一月時光,倏忽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