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蘇明安說:“蘇明安。”
說完這句,他又重複了一遍:
“隻是蘇明安。”
他轉身。
冰冷的鐵門在他的身後合上,那逝去的一切,都隨著這一聲沉悶聲響而消散。
這座城,腐爛到瑰麗。數不清的燈光流線般亮起,掠過的車輛拉著血色的長尾燈,像流浪的星星。
人間煙火,車水馬龍。
城市恢複了往日的和平——因為諾麗雅接過了繁衍的責任,所以,所有人都得以解放。
美好。
……真是個“美好”到諷刺的世界。
蘇明安距離一階十已經不遠。入夜,副本臨近尾聲。
在整理帽子時,他發現裡麵藏著一個芯片,他隨手找了個電腦,將芯片插入,裡麵居然傳來愛麗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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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我是愛麗莎。”
她清冽如溪水的聲音傳出,像是第一縷春天的風。
“愛麗莎?”蘇明安驚訝道——難道愛麗莎還保留著意識?
“不過,我想,此時的我應該已經徹底不在了,這是我在您和白雄戰鬥時準備的錄音。我猜想,我可能無法長大了,所以想把最後的話講給您聽。”愛麗莎的聲音傳出。
“……”蘇明安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哽住了,他眼瞼低垂,垂下了手指。
愛麗莎的聲音仍在繼續:
“大哥哥。當我很小的時候,當我在陰暗的巷子裡撿垃圾吃的時候,當我在寒風裡凍得瑟瑟發抖的時候……我時常在想,自由意誌到底算是什麼呢?”
“是人類大腦獨有的產物嗎?還是一種獨立的思維模式?如果是一段程序,可以擁有‘自由意誌’這種東西嗎?”
“我缺席您的歲月太久了,無法觸及您的一切。有時候,我看著您的側臉,就會想,您到底在思考什麼呢?是這座城市的未來,還是明天的第一口早餐?”
“春天是什麼樣子的?您會喜歡它嗎?我現在想,如果我感知到溫暖,那究竟是由我的情感模塊反射生成,還是我真的為這種情緒而感動?如果我喜歡您,這究竟是我的好感度係統在作祟,還是我真的眷戀上了您?”
“這些問題讓我困惑。”
“但在您伸手撫摸我的時候,您溫和地看著我的時候,您彈鋼琴的時候……我真的感知到了溫暖。”
“就像……”她輕輕說,仿佛在無形的虛空中,她抱住了她自己:“有人抱住我了,一樣。”
“這是我一生難以企及,求之不得的東西。”
“您之前問我,為什麼要對您那麼好。其實,我還有一個私人的原因。”
她的聲音頓了頓,漸漸染上了溫度:
“——因為我知道,您愛我。您像一個哥哥一樣,愛著我。”
“無論您是出於什麼原因,什麼目的,我在您的身上,感受到了‘愛’。”
“愛並非局限於男女情欲,也不是單純的付出、犧牲和獲得,而是在彼此的相處中不斷發展完善自己的人格。我們會在這個過程裡越來越獨立和完整,並由此建立和世界的聯係。好的愛情會讓人的狀態積極、健康又穩定。”
“……我作為一道程序,說這些,很可笑吧。”
她的笑聲難得有些悶悶的:
“但您那樣愛我,所以,我也想嘗試著……愛您。”
“我雖然隻是個機器人,一個繁衍工具,甚至不知道‘自由意誌’為何物。但我想告訴您,我的愛不會隨著我的死亡而消失,它雖然易碎,但卻長久。”
“我沒辦法長大了,也沒辦法看看春天是什麼樣子。”
“但我想著。”
“希望我的‘愛’,能在您的生命裡永恒。”
“如果有一天,您偶然看到了一張褪色的婚紗照,或是一本美人魚的童話書,或是國王與女巫的故事。”
“……希望您能想起我,想起有一個女孩,曾經希望能為您做早餐,希望為您戰鬥,希望伴隨著您的鋼琴聲唱歌,希望能平安長大。”
“【生命隻是兩端永恒死亡之間的短暫插曲,】”
“【而哪怕在這插曲裡】,”
“【有意識的思想也隻存在了一瞬間】。”
“【人類的思想,隻不過是長夜當中的一星閃光而已。】”
“【但這閃光就是一切。】”
“大哥哥。”
“其實,我也希望能活下去。”
“隻要活下去——也許我能讓您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我能和您一起,經曆很好很好的事。也許,我們可以一起種花,您可以彈鋼琴,我可以為您陪著唱歌。我們還可以給那些流離失所的孩子一起建立家園,我給您做蛋糕……”
“隻要能活下去,什麼可能性都會發生。”
“但是……”
她的聲音裡夾雜著哭腔:
“好像沒機會了。”
“好像我要和您說再見了。”
“我生而為‘諾麗雅’,無法給予您作為人類的溫暖。所以,我最後隻能和您道一句‘晚安’。”
“晚安,大哥哥。”
“去種花吧。”
“雖然我連遺體都沒有,但我會化作一道記憶,葬在您的記憶之塚。從此以後,您看見的白城的每一朵花,都是我。”
“我願您的道路——鮮花盛放,一切安好。”
“……”
“我愛您,我愛您,我愛您。”
“再見。”
……
這一刻,副本的倒計時步入了終點。
蘇明安盯著眼前的電腦,耳邊再也沒了愛麗莎的聲音。
他的喉嚨滯澀了一會。
“愛麗莎……”
粘稠的血色夕陽落幕,好似有一個金發的少女,站在最後一縷光采中,轉身,背手,朝他微笑。
那笑容很熱烈,就像一朵盛放的太陽花。
但,
少女很快就不見了。
夕陽也不見了。
副本結束的傳送白光包裹住了他,他最後望見的,是朝他揮手的文森和定月,還有無數重獲自由的居民和反抗軍。
文森火紅的發絲,和定月漆黑的馬尾在風中搖曳著,像兩麵漸漸展開的旗幟。
最後一絲夕陽,在遠方落幕。似乎有一道無形的障壁在他們之間蔓延——早在文森決定培育諾麗雅的那一刻,反抗軍已經不再是反抗軍。
即使這座城的科技發達,也不過是為了後代而傳承,為了文明而文明。反抗軍的出現,隻能勉強延續城市的壽命,遲早會迎來末日。
這就是“代價”。
延續文明,延續下一代,傳承人類文明的……“代價”。
它令盲信者愚信,冷靜者瘋狂,先驅者伏於破曉。
“首領,我們隻是在……”文森最後說。
他的眼中滿是茫然:
“用錯誤的方式掙紮求生。”
這一刻,蘇明安仿佛看見文森身後有一道漆黑的影子——那是白雄的影子。
那影子死死地勒住了文森,像是將靈魂和血肉牢牢嵌入了文森的身體,紮根進文森的骨髓,沿著全身的脈絡瘋狂生長。
白雄明明死了,死後留下的理念,卻如同附骨之疽,盤旋在這座白城之上,永不散去,植入人們心中。
那個瘋子,臨死前在教堂中的笑聲,似乎還在耳畔。
“哈,哈哈,哈哈哈哈——年輕的反抗軍首領啊,我告訴你,人類的文明……根本不是可以用‘自由’和‘公正’詮釋的東西。”
“建立了白城後,我就知道,我遲早會死於這樣的結局。”
“然後——”
“我期待著,你和我走向……被萬民唾棄,被自己拯救的人殺死的……相同的結局。”
……
如影隨形。
文森成為了下一代的白雄。
……
……
與此同時。
器官交易所中,一個身著病服的青年睜開雙眼。
青年凝視著手中的體檢報告和交易內容,微微笑了:
“總算讓我混進來了,那麼,顛覆這座罪惡的白城,就從獲得‘白雄更替計劃’的線索開始……”
他從床底下翻出一些機器碎片,“哢噠”“哢噠”拚接出一台通訊器,連接上鍵盤。
【雖然反抗軍如今勝利了,殺死了白雄,但他們也變成了統治者,難免這群人不會腐壞變心。我們是白城的中立派,我們要活下去。】青年敲擊鍵盤,向遠在外城的聯絡人傳送消息。
【你想怎麼做?】聯絡人問他。
【還是再建立一支新的反抗軍,更為合適。就算不急著反抗,至少也是一支武裝力量。】青年回答。
沉思片刻,他敲擊:
……
【新的反抗軍叫什麼呢?要取個好聽的名字,是叫‘黎明’,‘篝火’,還是……‘焰’?】
……
理想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
如果他們被扔出了天堂,他們會再製造出一個理想的地獄。
有的人心死了。
有的人正年輕。
愛麗莎的意識解脫了,釋懷了,但她殘留的記憶碎片,殘留的身體,仍然重複下一個輪回。
群眾們自由了嗎?是的,他們再也不用為了繁殖失去自由,他們沉醉於勝利的歡歌,短暫的浪漫,安定的幻夢。
反抗軍成功了嗎?是的,他們打敗了白雄。
白雄會紮根在這片土地上,潛伏在每一個人的血液裡,世界的權利不停的交替,舊日的統治者被推翻,新統治者踩著戰友的屍骨,迎來漫天喝彩,走向榮譽的光輝,循環往複。
但是可以慶幸的是,這個輪回間隔很長——可能有兩百年?三百年?
黑暗的深淵裡總能開出潔白的花,火焰會試圖驅散眼前的黑暗。總會有人站出來,帶來一點點希望,哪怕一點點。
隻要活下去,就能找到滿是陽光的未來嗎?
誰知道呢?
……
……
被白光包裹,蘇明安聽到係統提示聲。
“叮咚!”
【達成完美通關線路·救贖線·(te)深淵之花】
【“相傳,在舊時代,幸福的男女能夠獲得自由的愛情,他們有選擇未來的權力。”】
【“相傳,在舊時代,人們能彈奏各種各樣的樂器,無論是吉他還是鋼琴。”】
【“然而,舊的過去已不再,我試圖,在這樣的冰冷白城中找尋新生的黎明。”】
【“黎明,你藏在哪裡?”】
【“為什麼我們賠上了無數人的性命,卻隻贏得了一個虛假的和平?”】
【“為什麼我們點燃未來的火苗,卻熄滅在了戰爭後的晨曦?”】
【“無數人在曙光中蘇醒。”】
【“他們用前代的罪孽,冰冷的屍體,逐漸寒涼的熱血,用理想和生命——換來一個虛假的,輪回的黎明。”】
【“黎明,黎明,真正的你藏在哪裡?”】
【“我走過女孩的屍體,不見你。我走過燃燒的大火,不見你。我走過舊時代的照片和印記,不見你。”】
【“!啊,我發現了。”】
【“——原來你藏在深淵裡,因為——”】
……
……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