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並不覺得李家人的行為過分,自然也就不會覺得這是忘恩負義,頂多私底下嚼幾句舌根也就過去了。反之,她若是有絲毫不孝,便會成為眾口鑠金的對象。
便連村長,隨著她年歲漸長,也是欲言又止,總勸她柔順聽話些,多少要有個女孩兒樣。
傅長寧感念他的善良與公正,但並不懷念。
沒有爺爺的李家村並不值得她留戀。
她也不願意留在這樣一個環境裡。
十歲都沒滿的小姑娘,就想著要離開故鄉、獨立生存,旁人眼裡,這無異於天方夜譚。
要知道,大周國雖無內亂,卻也絕不是什麼承平盛世,當今聖上沉迷黃老之道,不管事已久。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想外出,隻怕還沒走出鎮子,便被人販子拐走了。
更彆說,衣食住行就是一等一的大難題。
但後者對傅長寧來說,反而不難,她有許多種辦法,拿著爺爺留下的東西悄然離開李家村,而不驚動任何人。
束縛住傅長寧至今還沒離開的,是前者。
她自動了離開的心思後,便當機立斷隨村中一位伯伯去往鎮上打探情況。
到了鎮上,她刻意脫離大部隊,獨身行動。這個過程中,她謹慎避開人少的地方,有時甚至會借用一些路人,偽裝成有長輩陪同的模樣,卻也不過一個時辰,便有人盯上了她。
傅長寧不死心,又去問了途經鎮上的商隊,謊稱自己要和長輩去往昌平府城,長輩讓她來問問隨行價格。
可回頭就有人跟上了她,一直到目視她走到那位人高馬壯的伯伯身邊,這才悄然走遠。
這次試驗過後,傅長寧終於挫敗地意識到一點——
離開並不難,難的是生存。
無論她能走多遠,隻要沒有大人隨同,她隨時都可能重回危險之中。
而她既然不願再與李家村扯上關係,自然也就不欲找這些人求助。
那天晚上挫敗之下,傅長寧照舊沒回李家,而是縮在了藏書館。
反正李家人也不管她。
這私塾本就是她爺爺的呼籲下建成的,她爺爺出了五成以上的資金,藏書館裡的藏書也多是他多年來收集的,傅長寧從小就在這待大,並沒有什麼畏懼情緒。
隨手翻出本感興趣的遊記,點了蠟燭,磨了墨,就開始寫字。
她的字是爺爺一手教出來的,清臒勁瘦,隱有鋒芒,並不似一般女子所習字體,以柔美飄逸為主。
曾經她練字練得不耐煩了,爺爺便會取出有趣的話本講給她聽,聽完了再讓她在紙上儘力複述。
漸漸的,便養成了抄書靜心的習慣。
這本遊記的著者是一個姓徐的老道人,老道人在開頭說起自己作此書的原因,自言年少時曾親眼見過仙人駕鶴而去。
世人多對仙神妖鬼有種莫名的敬畏與向往,傅長寧也不例外,看到此處,已是起了好奇,便再往下看去。
“親人多有不信,餘卻是自此念念不忘,神魂顛倒,一生未娶,隻為尋得得道成仙的方法。
可窮儘一生,從年少至耄耋,卻再未覓得仙蹤。
年老之際,想起這輕狂一生,感慨之餘,亦作笑談,便將所行之地儘數記在此中,以供後人瞻觀……”
原是如此。
那想必,少時那驚鴻一瞥,也不過黃粱一夢罷了。
傅長寧頗有些老成地歎了口氣,繼續往下看去。
這本遊記應是有人翻閱過的,頁邊起了毛卷兒,序言這頁,那“笑談”二字旁,還滴落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墨點。
傅長寧摩擦著那個墨點,心念一動,神使鬼差地,也在紙頁上輕點了一下。
之後繼續往後抄去,不知不覺便沉浸在了老道人所敘述的奇麗雄渾的天下風光中,一時既是新奇又是向往,隻覺心中陶然忘憂,十分快意,白日裡的苦悶也儘數忘卻。
等她回過神來,這本書已翻了過半。
蠟燭也隻剩底端燭淚了。
傅長寧換上一根新的,沒忍住打了個哈欠,手捂了捂嘴,繼續抄寫。
隻是到底年紀還小,對睡眠需求大,不知不覺便困倦起來,腦袋一點一點的,映著那一晃一晃的燭火,手中毛筆也開始顫巍巍的。
啪嗒一聲——
又一滴墨落在了紙頁上。
傅長寧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湊近了去瞧,卻隻覺得那兩個字時大時小,似有重重疊影疊在一塊兒,比鏡中花水中月還叫人看不分明。
半晌,方才勉力分辨出一個“洲”字來。
她呢喃著問。
“洲?”
“什麼洲?”
抄過的書頁在她麵前如葉翻飛,最終停留在第一頁——
笑談二字旁的墨點,如漩渦般層層流轉,逐漸化作一尾遊動的陰陽魚。
傅長寧耷拉著腦袋,聲近困惑。
“笑談……瀛洲?”
轟——
像是掩藏的天機被道破,分明是在靜謐沉寂的深夜室內,四周卻忽然狂風大作。
那風吹起少女的額發,露出其下靈秀稚氣的眉眼。沉沉欲墜的燭影,與她的眼眸,共映著眼前那灣盈盈水色。
——瀛洲。
如明珠熠熠,共美玉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