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手腳杆淨點嘍。”
小丁以詫愕和不解的眼神看他一眼,沒說話。
這天正逢老鄭不在。小羅的父親來看女兒,父女倆在廚房裡做了幾樣菜。
天黑小羅父女倆請冷駿和小丁一起吃飯。小丁神通廣大上街去弄了一瓶酒來。
冷駿想到事情並未了斷,借著酒意就在桌上掏筆寫了“下不為例”幾個字,將條子推給小丁。
小丁故作矜持之際,小羅將紙條一把抓了過去,看了還他。
嗟呀成了是非之地,便對父親說:“爹,你累了,先去睡吧。”就帶著爸離開了。
這裡小丁將字條捏在手裡,出去一趟回來,將一卷糧票塞給冷駿。
冷駿不接,而是用指頭在他手腕上敲了一下,糧票落得一地都是。
小丁沉靜地一張張拾起,對麵坐下:“駿哥,你很有心計,還以為發現不了。可另一方麵,又差心眼。
“你寫的‘下不為例’我收撿著。可以解釋成你寫的保證。”
冷駿笑神經觸動,頓時就要傾瀉出一陣歡樂的快板了。小丁也看出了他臉上已現春風的波紋,待到山花爛漫時自己就會太難堪了,垮掉了。
趕快將臉一陰撲簌簌來點寒氣:“哼,真到了那步田地,是貧農兒子腰杆硬,還是偽軍官兒子腰杆硬?”
冷駿不覺把頭點了一點,佩服其有心計,把我的成分都摸清楚了。
噢成分論大行其道有年矣!他恍然看見窗外現一胖漢,袒腹露乳,屁股下群山玉碎,胸腹前陽光儘墨,眾生無不駭視。
胖漢笑如彌勒,冷駿便也如法炮製,既已開笑,就率性把多年累積當笑未笑之人和事通通笑個夠!
乃“咯咯咯”笑得不可遏止,致使杯盤乒乓,梁塵起舞,人前踴後斜,房屋架構東偏西倒。
走去硬灌小丁的酒。
小丁本意是要破罐破摔,來與冷駿一搏,冷駿忽笑得醉裡乾坤神魂顛倒,出手不知輕重,大出其意外。
隻得以笑相抗衡,笑蹲下了,酒潑在臉上,翻舌頭出來舔。
冷駿乃便叉開五指,扣住他天靈蓋一提。
小羅聞聲跑來,見冷駿掌上五指如小擎天柱,亮晃晃夾一猴頭,嚇得尖叫一聲。
冷駿因此回過神來,鬆了手。
小丁揀條命,並不知道。
他腦筋一轉,順勢就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駿哥,嗚嗚,你不知我們村,統購得好厲害!把十幾戶糧多一點的,弄起來‘熬鷹’……”
他說不下去了,不斷拍打糊滿了眼淚鼻涕的腿,拍得液體四濺。
獸蛋兒終歸還是副糍粑心腸,不是看不破他的誇張和故作姿態,是不想看破,便安慰道:“好啦好啦,又不是你們一個村。”
“那熬鷹……”
“多的是。”
小丁迅速冷靜下來,把眼淚拭乾:“多的是,怎麼我沒有聽說?”
又眼珠一轉:“放心我不會揭發你!”
膝蓋像安了彈簧,咯噔站起。
冷駿笑之閘門又欲大開,蓋好滑稽呀!結果口未大張,喉未咯咯,鼻卻壅塞且酸。
眼也來湊熱鬨,桌上一燈如豆,成了許多豆豆,充塞天地。
隻得出去將大把鼻涕擤了,淚水揩了進來。
小丁卻已斟了兩杯酒:“駿哥,再來!”
冷駿坐下甚至都沒有看一眼酒杯:“這是杯毒酒。”
小丁一驚,差點失手碰翻自家酒杯:“駿哥,你亂說!”
“小丁,這杯酒,你隻要喝一口,我就乾了,如何?”
小丁騎虎難下,暗忖我喝一小口,關係不大,更不至於死。
“好,君子一言既出——”
將酒飲了一口,遞給冷駿。
冷駿一口乾了,放下杯子。見小丁唇浮笑意,注視著自己,乃道:“你何不叫——倒也!倒也!”
小丁對冷駿以江湖上歹人下蒙汗藥之腔調,嘲笑於己,大為光火,放肆道:“駿哥,你好鎮靜,好幽默,砍頭就當風吹帽!
“我知你心係民間疾苦,你放心,我將來還會到這裡來祭奠你!”
“哈哈,區區半杯酒,你說得這樣嚴重?”
語竟,覺腸胃似有一窩兒小火苗在燒,一窩兒小黃蜂在螫,緊接著更有許多把刀子在寸磔起來了。
依然鎮靜坐著,對小丁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我倆緣分斷矣,你今後好生做人!”
那個隻抿了一口的腹中已是翻江倒海,五官扭做一團,彎腰以手撫著胸口和脖子,“哇”地叫一聲,轉身走幾步都來不及,“嘩啦嘩啦”吐了一地。
獸蛋兒肚內鳴聲如雷,急起如廁,那些火苗兒、黃蜂兒、刀片兒訇然而下,通通都拉進茅坑去了。便覺丹田溫熱,肚內如清晨藍天般清爽。
過來看時,小羅正用炭灰撒在汙穢上,用掃帚打掃。
小丁趴在凳子上,上半身時不時還在抽搐,嘴裡還在乾嘔,已有五六條舌頭掛在下巴上,液體滴嗒,粘滋粘巴,芝麻醬豆瓣醬,卻是嘔出的五臟六腑。
後這些舌頭都縮了回去,他還像僵屍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拂曉時,冷駿向鄭主任的房間走去,欲將辭職信從窗縫塞到桌上。
經過小羅窗口,她總是閉合的窗簾卻是拉開的,花花公子不禁站了下來,不是窺視而是深吸了一口氣,好享受哇,如五月的花滿地薔薇清新淡雅再加肉肉的氣息這可是自然人間千萬億氣息中的至味!
他並曉得小羅隻穿件薄紗衣站在那裡,差點拔不動腳步。
“駿哥!”小羅在窗戶裡叫了一聲。
當他走出街口時小羅追了上來。
她這麼快已打理清爽,梳對擱在胸前的短辮,薄衫飄飄欲舉,身材楊柳婀娜,杏仁眼美目盼兮。
喘息著,手指拂著臉上散亂的發絲:“駿哥我要跟你走!”
獸蛋兒想著的是這怎麼可能!心裡卻咚咚在鼓掌,甚至從頸項到腋窩都熱得發燙。
說出來的還是很理智的話:“小羅,這怎麼可能!”
女的立即又退而求其次:“不可能,那你不走嘛!你走了,查出來,正好怪在你頭上!”
“我不怕。”
這也是小羅意料到的回答。區區三字有萬鈞之力,這男人真有鋼軀與神智,正因為如此她才下了這個不計後果的決心,哪怕餐風飲露,哪怕流落街頭,我都願意!
“你不怕,那你就可以教訓他呀,不走嘛!”
“小羅,我走,其實不為這個。”
“我曉得,你是嫌氹氹小了,那我跟你走!”
他差點要點頭,差點要說好,差點要把她抱起來扛在肩頭上。要一起走那就像這樣,那才叫瀟灑。
但他沒有。
他對知音小羅永遠都難以釋懷。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同心之言,其嗅如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