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就是拿來鋪起睡覺的,他們夜戰個屁呀!”
大家聽了,馬上怨聲載道,趙子強發誓說要栽“五爪秧”整他們。
內行插秧隻需用中指和食指,“五爪秧”者五指齊下,秧苗插下之後會飄起來,苗根在水麵蕩來蕩去。
李洪四連忙道:“你敢!驗收出了問題,我們組扛白旗,我把你龜兒一個人留下來返工!”
遠睹一處山埡口點著堆篝火,是兩軍人馬“接頭”的地方。人和牛均走得腳抽筋才到達那裡。
這裡並擱了幾桶飲用的涼水。稍事休息,錢武排便由黃連“對口排”的人帶著繼續前進。
五更天——也就是雞該叫頭遍的時候,現雞叫聲已很金貴,很少聽聞了,帶路的指著前方一道山影說這就是最後的攔路虎,過崗就到他們生產隊。
體重才六七十斤的趙子強背著比自己還重的麻袋,沒有掉隊。
原因是他把出發時每人所帶六兩米的包穀飯吃完之後,一有可能就把捆得很緊的麻袋解開來偷吃幾口牛飼料。
他現已疲憊不堪,走得躥躥跌跌,躥一下眼睛睜開了,沒走多遠就又躥一下。
這次一躥,就一個狗搶屎趴在路上了。還好麻袋拋在一邊並沒有將他身體壓著。
李洪四背一袋人吃的包穀渣及自己鋪蓋卷,跟扛犁的孫尖走一路。
包穀渣是生的,二人一路上也在吃,但吞咽很困難,現已餓得咽清口水,胸、腋下至肚腹都像有隻手在抓撓。
經過趙子強身邊,一方麵自己都很艱難,一方麵還把挨駱薑氏一耳光的賬記在他頭上,踹一腳就棄之而去了。
丟下一句哼哼腔:“為人受得苦中苦,脫去了襤衫換紫袍。”
趙子強一隻腳已經踏上了黃泉路,口不能言,但意識還存在,尤其階級那一塊還硬邦邦。
“老子穿紫袍,老子沒有做變天夢,你說老子做變天夢!”
李洪四的聲音繼續飄來:“這病兒何曾經害,這病兒好難擔待。這病兒好似風前敗葉,這病兒好似雨後花羞態。”
他這樣哼哼也使自己半死不活的狀態得到緩解。
已半邊屁股坐在奈何橋上的趙子強拚著勁兒嘰咕:“老子沒病,老子是受你們虐待剝削死的!
“老子倒想看一眼啥子叫雨後花羞態,看了才死!”
原來除了還殘留階級意識外,對女人也並未死心。
其他都已經卸在橋這邊了。
沒卸完所以過不了橋。
五排的錢娥掉了隊,從坡腳上來,在灰朦朦的月光中,看見地上倒著個衣衫襤褸之徒,肩上還挽個袋子,認出是趙子強。
她用膠鞋尖碰了碰,大聲問:“欸,睡起了?”
沒有反應。
她想前麵的都不管他,我一個女的……又想唉,才十幾歲一個瘦猴兒!
將行李放下,蹲下試了試他鼻孔有氣無氣,將他雙臂從背帶中扯出來。隨後便解開自己行李摸出個鮮菌子,放在麵前。
斷定周圍無人,也聽不見後麵來的腳步聲,這才將他連頭帶肩扶起來,將個破草墩般的頭擱在自己伸直平放的腿上。
拿起菌子,先放在鼻孔邊讓他嗅了嗅。
靈哈!這瘦猴兒的鼻翼在動,明顯在做著深呼吸。她便拿菌子喂他,一碰到嘴皮嘴就張開了。
因為背著看不出他眼睛睜開還是閉起的,小娃兒嘛,她對自己說,不管他裝沒裝,總歸是累得遭不住了。
她喂完了一個菌子,覺得須要變個姿勢了,不能再像這樣。
可我這樣也很舒坦呀,又沒有人。再次靜息傾聽了一下周圍,便又從背囊裡取出一個菌子喂他。
等喂完兩個菌子後,便毫不猶豫地動手把他的頭端開。
這才發現他眼睛是睜開的。長長的睫毛,雖瘦弱得可怕,鼻梁如刀背,顴骨和額角如怪石,帶一種倔強和銳利之美。
他娘頗有幾分姿色,生的兒子相貌也不賴。
他腦殼就像生在她腿上的,怎麼也搬不動。這廝起壞心眼兒了!
“趙子強!”她氣憤地低聲叫,將呈合捧姿勢的雙手做成兩把鏟子,去把壓在腿上的這顆猴頭鏟開。
不料她一鬆手,對方也就迫不及待地將兩隻枯瘦得像薅秧耙子的手一隻貼著肉探進她衣服裡,又薅又捏。
一隻將她頸項箍著的同時,還一舉兩得地摸她的臉。
他做這些動作時還在她腿上躺著,姿勢對他甚為不利。
她拳頭雖沒有蒜缽兒大,隻有桃子大,畢竟是握鋤頭捏扁擔的手,用力在他臉上連揍了幾拳。
頓時就掀翻了調味台,粘稠的鼻血、牙齒血和鼻涕眼淚糊得一臉都是。
還落下幾匹樹葉和幾個蟲兒來湊熱鬨。
她趁瘦猴兒喉頭嗚嗚以手捂臉身體收縮之機,將腿抽出,站起去拿自己的行李。
他爬起來,看見她的行李,搶先一屁股坐上去。
“起來!”她後退半步說,“你起不起來?”
他抬起一張比灶頭還臟的臉:“錢娥,我要娶你。”
“呸!娶你媽!”
他意識到臉上糊的液體,撩起兩隻衣角把臉揩乾淨,口氣意外平靜:“我們兩個成分都不好,我不嫌你大,你隻要不嫌我小。
“我再過兩年就是個強勞力,我們一起好生乾!”
她在暈頭脹腦的情況下屏息聽著,她這輩子第一次聽到的當麵求婚,不堪的瘦猴子娃兒,下三濫!
但是話說回來,比她小十多歲,臉洗乾淨,換身衣服,伸伸抖抖一個小夥子。
這是她後來想的,當時一點餘地也沒有。
不待他話音落地,“給我滾!”她怒吼,拖他屁股下的行李。
他站起,恨恨地說:“你這樣吼,我們兩個都完了。
“我要遭捆起打死,你名聲也不好聽……人來了……”
第一反應是謊話,嚇人的,錢娥還是趕快退開兩步,左顧右盼。
“錢娥,我們乾脆,到陰間去結婚!”
她不理睬,又去抓自己的行李。冷不防被他從後麵攔腰箍住,向懸崖邊拖。
幸好她抓住一根樹杈,並用腳勾住小樹乾。瘦猴兒卻毫不鬆勁,明顯要連樹帶人都拖向閻王殿去報到。
而她又何苦去殉這個葬呢!
“瘋子!”她在快支持不住時腦筋轉過彎來,喘息著說,“你要娶我,就娶,給你!”
“哄我的!”他囁嚅,聲音伴著喘氣在她耳邊癢癢。
把她放鬆了。她則趁機將樹乾摟得緊緊的。
這廝顯然覺得動蠻已無濟於事,便突然放開了,像很灑脫地走開去。
好像一件人生大事,他已經完成了,從此無憾。
“你走吧,讓你先走,去告我。”
“以為我怕告你?”她往路上快走幾步,轉身像挑逗地問。
“你去告,”他直挺挺站著,像烈士般握著拳頭。
“我看也看了,摸也摸了,還聞過。捆就捆,死就死!”
她本來全身是緊繃的,突然間被他說的“還聞過”觸發了笑神經。
她剛咧嘴笑了一笑,頓時又鼻腔酸塞,心緒如湧,淚花蒙蒙,尤其是頭腦一下就膨脹了,膨脹成個昏懵懵五顏六色的宇宙。
竟用熱烘烘的聲音喊:“你來,我真的給你!”
她便帶著半是烈士赴疆場半是新娘入洞房的開弓之箭姿態暢亮一路走下去,來到林中一處光亮平坦的地方兩下把自己的鋪蓋卷兒打開,坐了上去。
瘦猴兒跟來了,在不近不遠處站著,渾身是火要她不要命的傻小子已經退場,人尖兒登台。
在判斷那是福窩還是陷阱,冒死赴疆場值不值得。
“來呀,小冤家!小短命的!”
她那亮幽幽的眸子和肉嘟嘟的嘴唇的挑逗尚在其次,就這話兒音兒將瘦猴兒直接逮了去。
“這叫小衣。”她說,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詫異。
她是跟耿直私奔到城市後,才知道穿著小衣睡。
後無論布多甘貴都不離不棄,錢婉容她們都是跟她學的。
瘦猴兒拿著翻來翻去看:“瞎子戴眼鏡,多餘的圈圈!”
罩在鼻頭上聞了聞。
過程中她疼痛惡心又隻能任隨他,回憶起連丈夫都不曾對她如此這般,也許丈夫總想著下一次吧!下次複下次,明日複明日。
最後讓風來撫她,雲來遮她,樹葉小蟲在腰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