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的目光落到另外一邊——趙喜四五步之外,另外一個人靠牆坐著,微微垂著頭。這是個看起來約四五十歲的男子,上身**,矮小枯瘦,胸口深深紮進一柄刀。傷口中流出的血同樣浸透了半邊身體,眼球上也已經出現白斑,顯然是死透了。
屍體的背後,就是一塊半開的鐵板,看來從孔道裡流出的血是他的,而非趙喜的。
趙喜忽然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像是想要說什麼。李無相循聲看過去,起初覺得她的眼球在顫抖、痙攣,但隨後意識到她是在努力看往一個方向——屏風後麵的櫃桌。
李無相先走到男人的屍體邊,在他頭上踢了一腳,又握著他胸口的刀柄使勁攪了攪,用力向下一拉。應該是被胸骨卡住了,刀刃隻稍稍向下劃出了一條不算深的口子,就再拉不動了。但那條口子裡血肉翻卷,能看得出的確是人,而非紙人。
他這才走到櫃桌邊。
桌上散亂地放著不少東西。有發黑的細小碎骨、乾了的枝葉、幾堆顏色各異的礦石碎渣、幾個空了的竹罐和陶罐,盛滿各色顏料的碟子,幾支毛筆。在這堆雜物中,一個白色的大肚瓷瓶比較顯眼,用紅布包裹的木塞塞著,約有拳頭大小。
李無相把它拿起來,看著趙喜:“這個?”
趙喜的眼球立即不顫了。
李無相拔開瓶塞,用手扇了扇,聞到一股濃重的藥香。將瓶口在桌上一傾,便倒出了五丸丹藥,黑紅色,圓溜溜,每丸約有尾指肚大小。
一看見這東西,一個念頭又從他的記憶深處跳了出來——“扶元保生丹”,一種專治內外傷的外丹,不算特彆珍貴,但也絕不是大路貨色。
真怪啊,李無相忍不住想,我怎麼什麼都知道?我從前到底是乾什麼的?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就跳進他的腦海,像一個剛從昏沉睡眠中醒來的人開始記起睡前的事,攪得他眼睛脹痛、額頭青筋直跳。
但現在不是時候。他吐出一口氣,暫不去想那些模糊記憶,而撚起一粒丹藥,但沒急著喂給趙喜,反而向後一靠、坐到桌邊的椅子上。
他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了後室昏暗的光線,因此看到木榻之後的牆壁上還掛著幾件衣服。大部分是男子的衣服,大小長短正合地上那一位的身,還有兩件是女子的,也合趙喜的身,但看著也都很破舊。
那麼,他應該就是驅使下麵的那個紙人的“神”了。而趙喜……有可能也跟下麵這一百多個人的命運一樣,是被關進來的,但另有他用,因此,趙喜也跟著“神”學會了更多的東西,表現得更像正常人。
但他還是得等一等再給她喂藥。
立即將丹藥送入她的口中,與像現在這樣端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仿佛在思慮考量,這兩者之間的區彆就是,前者會叫自己看起來隻是個普通人,而後者會叫自己顯得更加冷酷,應該更類似她口中的“外邪”。
過了三息的功夫,李無相才將視線重新投到趙喜身上。她急促地喘息著,痙攣似地眨著眼,死死盯著他手裡的丹藥。
於是李無相走到趙喜麵前俯下身、掰開她的嘴,將丹藥送進她嘴裡,然後將她的上半身扶起來。
趙喜的喉嚨緩慢蠕動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將丹藥咽下去。李無相將她抱到木榻上,再次掰開她的嘴,確認那丹藥的確沒留在她的口腔裡,才給自己也服用了一粒,並從屍體的胸口將短刀拔出,握著刀坐在趙喜的身邊。
數息之後藥勁兒上來了。他先覺得有一股熱流從胃裡冒出,像是飲了烈酒。之後熱意向著全身緩慢發散,又像是在數九寒冬喝了一杯熱水,那暖流將全身的毛孔都蒸開了。原本後背與大腿上都留有無數細小傷口,早就疼痛難忍了,此時暖流一至,雖然仍有疼痛感,但那疼痛都開始收斂,並叫傷口產生了絲絲縷縷的癢感。
李無相稍稍握了握刀柄,不叫自己臉上因為這痛癢而有什麼變化,隻沉靜地盯著趙喜的臉——
丹藥應該也在她體內起效了。從一開始胸口幾乎沒有起伏,到逐漸能夠嗬嗬喘息,再到上身猛一緊繃,歪頭吐出一口黑血來,整個人的呼吸一下子順暢了。
李無相就側過身,用一條胳膊將她的上半身慢慢扶了起來,既便於她呼吸,也便於自己一刀送進她心口。
一小會兒之後,她咳嗽了兩聲,努力睜眼看著李無相:“……你就是外邪?”
李無相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問:“那邊的那個就是把我關進來的人?”
“是……”
“你把他殺了?”
“是……”
“之前是你在跟我說話?”
“是……我還問了你月亮——”
“怎麼出去?”
剛才他就已經觀察過,這裡仍舊無門無窗,全是石壁,隻有邊角一個隔做廁所的小屋子。
趙喜一愣,眨了眨眼,好像覺得他的問題非常奇怪:“……出去?去哪?”
自己的推測應該沒錯,趙喜也是從小被囚禁在這裡的。雖然看起來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彆,但她的世界觀肯定也與眾不同,不能理解“出去”這個概念?
但沒等李無相給她解釋,趙喜又啊了一聲:“你……你是外邪,也不知道嗎?”
“什麼?”
“滅世了……早就滅世了……”她眨著眼,艱難地說,“外麵,人世間,早就是一片火海廢墟了……現在世上就隻有咱們兩個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