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天像倒過來的秋水湖。
青鈴鈴今日穿的是身湖水藍色的繡銀芙蓉畫裙,人修長窈窕,頭戴女冠,額貼花鈿,宮眉斜飛入鬢,雙頰桃暈生香,在梅府角門前盈盈一拜。
“‘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嫋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1”管家唱著詞走出來,笑著將青鈴鈴上下一瞧,拊掌道,“青哥兒,你點這樣明麗的淡妝倒是彆樣的好看。”
青鈴鈴丹唇一抿,花兒似的笑了,反手將身後的人拉出來,說:“李管家,這就是我先前派人來跟您提過的那位點妝郎。”
裴溪亭在青鈴鈴身側站定,捧手道:“李管家好。”
“這模樣……著實太出彩了些。”李管家的眼神在年輕人麵上打量片刻,總覺得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青鈴鈴不是個不容人的,李管家便揶揄道:“我說青哥兒,你讓他在身邊,也不怕被搶了風頭。他這身段氣度,說是哪家的貴人都成。”
這話就是疑上了裴溪亭的身份,青鈴鈴“嗐”一聲,笑著說:“鄴京這麼大,生意還能都讓我做了?我也吃不下啊。不過您真是雙火眼金睛!”
他摸了把裴溪亭的臉,坦率道:“他是光祿寺少卿家的三少爺,手頭拮據,所以出來找個不顯眼的活計。您千萬幫他瞞著些,否則要是讓他家知道自家少爺出來給小倌兒點妝,怕是要把他打死了。”
在鄴京,像光祿寺少卿府這樣的不是什麼顯貴門庭,不受重視的少爺小姐的確不會太富裕,出來掙錢花也不稀罕。
李管家吩咐下人將裴溪亭挎在肩上的小木箱取下來檢查,客氣道:“裴三公子切莫見怪,外頭的東西要入府都需得檢查一番。”
何況如今府中還有貴客,雖然外人不知,但也半點不能疏忽。
“查物搜身我都配合,身份憑證也在箱子裡。”裴溪亭說。
李管家見他還算懂事,便笑了笑。
搜檢完畢,小木箱重新回到裴溪亭左肩,幾人一道入了角門。
李管家前頭帶路,路上問裴溪亭:“你姨娘可是姓步?”
“正是。”裴溪亭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李管家認識姨娘?”
“認識也不認識。當年仙音坊的舞娘步素影傾城一舞,可謂名動鄴京啊,看官們說她是水仙一樣的美人,都叫她‘波上靈妃’。那會兒不僅有許多貴人想納她回府,宮裡的舞樂坊也想要她,卻沒想到她最後嫁了個七品主簿。”李管家偏頭看了眼裴溪亭,感慨道,“如今兒子都這麼大了。”
裴溪亭淺笑著說:“若姨娘知道時隔這麼多年,當年人海潮潮中竟還有李管家記得她的舞,必定心存感激。”
寥寥一句,既捧了步素影的舞令人難以忘懷,也捧了當年觀舞的賓客長情,清新自然,不卑不亢。李管家笑了笑,看裴溪亭的眼神柔和了三分。
青鈴鈴見狀暗自鬆了口氣,李管家是自小照顧梅絳的人,在梅絳跟前很得臉,他對裴溪亭印象好,是件好事。
到了後院,李管家讓小廝引青鈴鈴去月洞外的水亭,轉身帶裴溪亭往廊下去,沒注意青鈴鈴擔憂地望了裴溪亭一眼。
到石桌前站定,李管家說:“大人不愛熱鬨,是以今夜隻請了三兩好友,說是過壽,其實就是朋友間吃杯酒,說說閒。青哥兒去了後頭,你就在這裡等他,方便途中給他補妝。我讓人給你送吃的來。”
裴溪亭瞥了眼後頭那張漏窗外的粉白薔薇,心中稍定,頷首道:“多謝李管家。”
李管家擺手示意裴溪亭坐,思忖這孩子規矩懂禮,無需他時刻盯著,便說:“我還得去廚房盯著菜樣,先走了。”
“李管家慢走。”裴溪亭目送人離開,隨後打開箱子,取出備好的筆墨紙硯,鋪紙作畫。
俄頃,小廝將盛著一盤瓜果、兩碟零嘴、一壺茶水的托盤放在桌子一側,瞧了眼裴溪亭筆下,不禁誒了一聲,“這花好眼熟。”
他抬眼朝前頭那張漏窗一望,後頭正是折條生枝的薔薇。
裴溪亭抬眼,見這小廝生得濃眉大眼,身形修長,體態輕盈,薄衫勒出倆胳膊的肌肉——不像尋常小廝。但梅絳出場很少,他暫時猜不準這人的身份。
“這畫如何?”裴溪亭問。
小廝識字,但不愛詩詞文章,現下也不能摛藻繪句,便說:“就像牆外的那幾枝飛進了你這紙上!”
“這是極高的評價了,謝了。”裴溪亭低頭繼續畫。
小廝抱臂杵在原地,好心介紹掙錢的法子,“許多好風雅的有錢人很樂意當冤大頭,甚至有為書畫傾家蕩產的,鄴京的畫館常能賣出天價,比你給青哥兒當點妝郎掙得多得多。”
裴溪亭說:“青哥兒出手也很大方,且為美人點妝就好比做一幅美人畫,也是一樁令人心情愉悅的趣事啊。”
“你們這些文人騷客,趣事真多。”小廝嘖嘖兩聲,還要說什麼,餘光忽然瞥見什麼,臉色一變,當即放下手說,“不打擾了,你慢慢畫。”
裴溪亭抬頭,客氣地說:“再見。”
小廝飛快地跑了,仿佛後頭有鬼在追。
裴溪亭低下頭,換了筆,在左側的角落欲落不落,“起個什麼名兒呢?紅衣,錦幛,粉腰……”
水亭中的音色還在婉轉,夜風吹得它更嫋娜,水麵蕩得它更清亮,裴溪亭跟著哼了兩句,想起《明月夜》裡的那一句“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
他默念著就要落筆,身後突然響起一道男聲,平淡低沉,如巍峨玉嶂。
“‘玉人來’,題名如何?”
裴溪亭手腕一顫,渾身汗毛直豎,走路沒聲音,鬼變的嗎!
“……正合我意。”裴溪亭落筆,寫出來的赫然是“裴溪亭”那筆結構方正、筆畫圓潤的小楷。
隨後,他擱筆起身,轉身看向來人。
是個十分高大的男人,目測淨高190,身材比例極為優越,更難得的是還有一張能與這幅好架子匹配的臉,長眉入鬢,鳳眼無波,古畫中人。皮相清雋,骨相貴氣,稱得上是這樣了的一張臉,左頰竟然還綴了一顆紅痣……操。
好帶勁兒。
裴溪亭眼皮微挑,眼神滑落,不受控製地剝開了男人的衣服……這簡直是理想中的人體模特。
他見過的帥哥不少,在倫敦讀美術的前後兩年也接觸過很多各國模特,但沒有見過這麼極品的美型帥哥。
美麗真是威力攝人的武器,裴溪亭手心發癢……想畫。不僅想畫人體,還想畫這張臉。
如果待會兒翻車,大帥哥有沒有可能答應他的遺願,讓他給自己畫一幅畫像?估計不能。
那還是先儘力爭取不翻車吧,裴溪亭垂下眼,捧手道:“在下裴問涓。”
“覆川。”覆川沒有回禮,走到桌邊看那幅畫。
清麗靈動,形韻兼得,先前“小廝”那句樸實卻極高的評價,半點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