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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為(1 / 1)

朗基努斯正如同名的那柄聖矛,又高又瘦,又黑又尖銳,他經常眯著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旁人。

朗基努斯並不是他原本的名字,他隻是發了願,除非做出一番事業,就不會取回自己的姓氏,不過如今看來,這個希望越來越渺茫了。

要知道,如他這般的流浪騎士充斥著整座聖城,他們因為種種原因,或是被家族舍棄,或是被效忠的領主厭棄,或是未能達成或是立下了誓言,又或是做出了習慣法與教法所不允許的事情,才抱著一線微薄的希望,借著“朝聖”與“和異教徒作戰”的名義,進了亞拉薩路。

這種想法也不奇怪,畢竟聖殿騎士團,善堂騎士團,還有阿拉比半島的四個基督徒國王都曾是從十字軍中誕生的,可惜的是時不我待,現在亞拉薩路的各大勢力早已成型,不再是一個孤零零的騎士單憑著勇氣與武技就能得到讚賞、黃金與爵位的時候了。

朗基努斯十七歲時帶著仆從,三匹馬和一套盔甲,武器登上了前往雅法的船隻,如今就隻有他、一件皮甲、一柄長劍與一匹馬,這十年來他一直在到處尋求機會,但如善堂騎士團,聖殿騎士團這樣成規模的大騎士團沒有引薦人他連踏進門檻的機會都沒有;前來朝聖的富商與貴族,要麼自己有護衛,要麼寧願雇傭聖殿騎士團的騎士;他改而向亞拉薩路的官員行賄,可他們不是騙子就是無用的廢物。

可笑的是最後也是一個有點慈悲心的廢物給了他一個機會,那就是為聖墓教堂的教士們做侍從,教士們並不僅僅隻在教堂和修道院裡,他們也時常要外出為虔誠且貴重的信徒做聖事,而出了亞拉薩路,教士們就是強盜最喜歡的肥美獵物之一——也許你要問,這樣的工作為何沒有出現激烈的競爭?

嗯……那當然是因為……教士們太吝嗇了。他們支付的工錢僅能保證朗基努斯不至於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還有的就是一個空頭許諾——許諾把他推薦給亞拉薩路國王,以及,朗基努斯可以如修士一般隨意地進出聖墓教堂以及教堂前的受難廣場。

於是朗基努斯就用這個特權賺錢。

聖墓教堂並不是隨時隨地,向著任何人開放的,雖然按照教法,理應如此。但修士與教士們總有辦法拒絕那些沒有給出足夠奉獻的朝聖者,他們沒法見到、觸摸到和嗅聞到一絲半點有關於耶穌基督的寶貴痕跡,所以總有大群的朝聖者隻能徘徊在通往受難廣場的階梯前,哭泣著祈禱,跪拜,希望有哪個好人願意憐憫他們,帶他們進去。

朗基努斯不是個好人,但他意外地擅長尋找機會,而且不貪婪,他隻要教士的一半價錢,在不需要外出的時候,在黃昏以及天色將央的時候挑幾個朝聖者,宣稱他們是自己的朋友或是同伴,把他們帶進教堂,這可以說是一樁兩全其美的事兒,朝聖者可以達成夙願,他可以貼補一下窮困的生活,教士們也得以更為理直氣壯地使喚他——雖然他們之中也有人對此頗為腹誹。

但有時候,騎士也會仰望著天空,陷入深沉的思索,他的人生難道就這樣了嗎?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教士們會忍無可忍地叫他滾蛋,就算他們願意容忍他,他還能保持現有的體力與敏銳多少年?他也想過存一點錢,但盔甲要修,要擦,馬兒要喂,刀劍要養護,他自己也要吃喝……

一想起五年十年後,他會和他看到的那些老邁或是傷殘的騎士那樣,握著癟癟的錢囊,垂著頭,騎著瘦骨嶙峋的老馬,扛著一柄隨時都會斷裂的長矛,滿懷畏懼與絕望地走在回鄉的小徑上,向自己的侄兒祈求一份恩惠,在他的農莊裡謀一個工作,像是監工什麼的……也許有後代,也許沒後代,但就算有後代,他的後代也隻是一個平民。

他親眼見到過他的父親,兄長是如何對待一個平民的。

任何一個有心的人都會因此不寒而栗。

“朗基努斯?”

一個聲音將朗基努斯從可能的地獄轉回了人間,他看到修士多瑪斯,還有他身邊的一個男孩。

那個男孩的外套是他在家裡的時候也很少看到的墨綠色天鵝絨,胸前掛著銀十字架:“朗基努斯,”多瑪斯說:“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麼事?”

“我知道你對教堂很熟悉,”多瑪斯說:“這位小兄弟發了願,要親自來潔淨主的住所,我要做功課,沒法陪伴他——雖然我是很願意的,所以,騎士,你可以代我照看他嗎,隻需要在每天的金星升起之後到晨禱前。”

朗基努斯自然是不太願意的,但他知道修士多瑪斯的世俗姓氏是傑拉德,在亞拉薩路傑拉德的姓氏永遠無人小覷,這個孩子難道是傑拉德家族的嗎?若是如此,他如此作態倒也有情可原,但他一看到這個孩子的眼睛,又不太能確定,他沒什麼學識,也不太擅長唱歌作詩,但這個孩子肯定和他之前見過的貴胄子弟有什麼截然不同的地方。

“好吧,”和所有的凡人一樣,朗基努斯並不知道自己做出了怎樣重要的決定,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就在這裡轉折,與其說是懾於教士的命令,又或是有著彆的企圖,倒不如說他也厭倦了重複而又絕望的生活,“你要我怎麼做?”

“您平時是怎樣做的,現在也怎樣做好了。”男孩謙卑地回答說。

“我曾帶著我的朋友與同伴,或是他們的親友不止一次地走過這座聖殿,”朗基努斯說:“跟我來吧。”

髑髏山既然被稱之為山,就意味著建造在上方的聖墓教堂不可能如平地上的巨大建築一般平直等高,它分作三個部分,自低而高地排列,狹窄陡峭的階梯末端就是一個方正的廣場,“受難廣場,”朗基努斯說:“對外的一部分。”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受難廣場——顧名思義,就是耶穌基督受難的地方,廣場上有一個圓孔,據說是釘著耶穌的十字架打入地麵後留下的痕跡,耶穌基督就曾經在它的上方呼號祈禱,哀求天主的仁慈,聖母、門徒和信眾們也在這處地麵跪拜哭泣過,所以很久之前,聖墓教堂的教士們就以維護聖跡的名義,砌造了一座長方形建築,把它保護和隱藏了起來——除了那些足夠有權勢和錢財的朝聖者,囊中羞澀的平民就隻能在鬆木大門外昂首翹足,希望能從時隱時現的縫隙中偶爾一瞥神聖的痕跡。

他們之中的一些人,看到朗基努斯帶著男孩,就不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朗基努斯做事謹慎,雖然他的行為也算是得到了教士們的默許,但他並不曾得意忘形,每天能被他帶進教堂的人也隻有兩三個而已。有這個孩子在,就表示今天的名額要少一個。

“但看這個貴人的穿著,”他們低聲說,“並不是那種拿不出奉獻的人啊?”

塞薩爾也是第一次看見城堡之外的人,能夠來朝聖的人注定了不會是那種真正窮苦到一無所有的平民或是奴隸,連肚子都填不飽怎麼還能拿得出朝聖路上所需的食物和盤纏呢?即便如此,他們的樣貌與氣勢依然無法與城堡中最卑微的仆從相比,一定要比喻的話,倒像是一群又一群野生的兔子,毛皮蓬亂,眼睛渾濁,滿懷警惕,不好接近。

朗基努斯早就習慣了眾人的矚目,他代塞薩爾推開了沉重的大門,將那些嫉妒不善的視線隔絕在外。

這裡讓塞薩爾感到熟悉,長條巨石砌築的牆壁,天頂,微弱的光線從小窗投進來而後被明亮的燭光湮沒,四周懸掛著精美的掛毯,供奉著聖人的畫像,拱形肋梁上垂下旗幟與條幔,唯一不同的是,在光滑如鏡的花崗岩地麵正中間,露出一塊嶙峋的岩石地,這時候還沒有朝聖者,朗基努斯帶著塞薩爾去看,“來碰碰它。”他說,一邊跪下去摸了摸那個圓孔。

塞薩爾也這樣做了,不過比起心無旁騖的朝聖者與教士,他不免想起了那個年輕的以撒人,他為拯救世人而來,卻被自己的同胞出賣和審判,繼而如同一個盜賊般的被處決,原因卻不過是因為他觸動了那些以撒官員與長老的利益——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時候,他在想些什麼呢?他所堅信的是否存在?如果他確實還在看著這個人世間,看到教士們用他的聖跡來聚斂搜刮信徒的財產,他會發笑,還是憤怒?

在受難廣場的小殿後,是往上的台階,又寬又長,台階的頂端是香柏木大門,兩個教士守候在門邊,進了門,就看到了一塊床榻般大小的赤紅色石頭,不用朗基努斯解釋,塞薩爾也能猜到那是耶穌基督死後,門徒把他從十字架上放下來,讓他躺在這塊石頭上,救世主的血浸透了這塊石頭,讓它成了聖物。

從第二座殿堂往上走,才是真正的聖墓所在,黑檀木的雙門通向一座圓形穹頂的大殿,大殿中是一座富麗堂皇的黃金屋,裡麵就是耶穌基督的陵墓,原本屬於一個富商,他將轉贈給救世主——這是一個狹窄到幾乎不敢讓人相信的石頭洞穴,洞口可以用石頭堵住——耶穌的門徒就是那麼做的,等到第三天,基督複活後十一次顯聖,人們打開墓穴後,才發現裡麵隻剩下了一塊裹屍布。

現在裹屍布已經被羅馬教會得到,這裡隻有因為無數人摩挲而顯得格外光滑的石穴,不過在絲綢與寶石的映照下,即便是平平無奇的青灰色岩石也仿佛變得崇高輝煌。

朗基努斯打開錦緞帷幔,讓塞薩爾得以瞻仰天主之子在人世間最後的住所。

塞薩爾跪下默默祈禱了一番,伸手觸摸光滑的石頭,而後輕輕一碰前額。

“您也看到了吧,”朗基努斯帶著這個僅憑容貌也能在教會或是宮廷占據一席之地的男孩走完了整座聖墓教堂後,認真地說:“大人,我不知道您如何會發下那樣的願,不過隻憑您一個人的力氣,想要清潔整座教堂,那需要很多時間和精力,您的手指會發疼,您的皮膚會生出繭子,您的疲憊也會影響到您的工作,要我說,您倒不如給我一筆錢,我去為您雇傭一些仆人,當有人問起來的時候,我就把您的名字宣揚出去。”

他的話聽起來合情合理,塞薩爾卻很清楚,這位先生不過是在履行一個掮客的職責罷了,不是說他會言而無信,但等他拿了錢,他會用帶人朝覲聖物的機會換取免費的勞動力,塞薩爾給他的錢就全都落入了這個流浪騎士的腰包。

塞薩爾不會苛責這樣的小人物,但也不會隨他擺布,背離自己的初心:“那可不行,”他微笑著說:“我正是為了受苦而來的呢。”

他與朗基努斯一同走出教堂,來到廣場上,此時天色依然是暗沉沉的,但那些盤桓在台階上不願離開的朝聖者都已經醒了,他們好奇地盯著塞薩爾與朗基努斯看,朗基努斯看著男孩從一個仆從手中接過一個像是木頭長矛隻是端頭捆紮著許多碎布的東西,還有一個水囊,男孩往碎布上撒了一點水,就從第一級台階開始,慢慢地清掃起來。

“這是什麼?”朗基努斯問。

“拖地布。”塞薩爾回答,在他來到城堡之前,地麵清潔依然靠著女仆跪在地上用碎布和海綿擦,他不知道這時候明明有了掃帚,卻始終沒有拖把的影子,明明要清潔石頭與木板的地麵,拖把的效率要比手擦高得多,他以為或許有什麼忌諱,但等他讓仆從造出了拖把,他們又立即興高采烈地拿去仿製和使用了——當然,在這之前,他們還特意非常正式地請求了他的允許。

朗基努斯還想問兩句,但這時候已經有個朝聖者靠了過來,他雖然打扮得像是個基督徒,但隻要仔細打量,尤其是如朗基努斯這樣見多識廣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以撒人——耶穌基督降生在以撒人的部落裡,他原本應當成為以撒人的長老甚至國王,可惜的是以撒人並沒有那樣的智慧與遠見,他們陷害與殺死了救世主,雖然這就是後者必須經曆的苦難,但作為劊子手與叛徒,以撒人一向被基督徒們仇視與排斥。

朗基努斯倒沒有那種純潔的仇恨,他輕蔑以撒人,卻不會輕蔑他們的錢。

“哎呀哎,這不是歇洛克老兄嗎?”他向那個以撒人走過去,笑吟吟地挽住了那條肥碩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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