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當然是真的。”
胡惟庸上前拱手道,
“鳳陽乃陛下龍興之地,本就是人傑地靈之所在,再加上朝廷政策給予優待,想要發展的不好,都難啊!”
“聽這老伯的話語,我的內心也是感慨萬千啊……想當年,鳳陽這個地方窮的叮當響,女人都往外嫁,現在才過去多久,竟然是反過來了!這儘皆是陛下之功啊!”
朱元璋站起身來,拍了拍手。
他並未說話,反而是繼續上前,與幾個青年莊稼漢交流。
得到的答案,倒也是大差不差:
“我家裡,三天吃一頓肉吧!主要是雞鴨肉為主,現在生活富裕了,自然也就吃得好一些,也給娃子們補補身體。”
“嘿嘿,我家少點,六七天吃一回吧,可不是吃不起啊!隻是想攢錢給兒子娶媳婦兒,我有仨兒子呢,不多攢點不行啊!不過,現在娶媳婦也簡單,一聽是咱們鳳陽的小夥子,人家不要聘禮都願意貼上來,嘿嘿!”
“沒錯!現在咱鳳陽都沒幾個光棍!沒辦法,誰叫咱這兒出了皇帝,名氣又大又富裕,誰不願意來呢?”
“……”
莊稼漢們的臉上皆是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一眾文武官員聽著,儘皆笑容滿麵,一副欣慰的模樣。
“好啊,真好,看來鳳陽的確是富裕了……”
“是啊,到底是龍興之地,就是不一樣!先前我還覺得這裡無法建都城,現在想想,建都鳳陽好像也不是不行啊!”
“我也覺得!鳳陽未必就比應天差!”
“……”
大臣們以及一眾家眷在田埂上走來走去,幾個小孩嬉笑打鬨著,在田地裡奔跑。農人們則是愜意休息,好一派和諧景象。
“鳳陽,真有這麼好?”
朱標皺起了眉頭,喃喃道,
“我怎麼感覺哪裡有點不太對勁呢……”
他本能的覺得不對頭,但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大哥覺得不對勁?”
朱橘笑了笑,低聲道,
“何止是不對勁,這分明就是假象!”
“我懷疑這些農人,都是精挑細選過的演員,專門用來應付皇帝的!”
朱標:“?!”
他猛地看向大樹下的農人!
“你看他們神態自若,一個個悠然自得的很,普通老農民哪裡有這樣的?”
朱橘嗤笑道,
“突然出現一大票人,看上去就來曆不凡,真正的老百姓能不驚奇,不惶恐?”
“唯有專業的演員,才能這般鎮定,因為他們全都是在演戲嘛!說不定早就有人給他們培訓過了!”
朱標:“!!!”
“這……誰敢如此?!這是欺君之罪啊!”
他猛地起身,朝著朱元璋走去。
“大哥,你去乾啥?”
“我去告訴爹啊!他不能被蒙在鼓裡啊!你看他,還在跟那些假冒的莊稼漢談笑風生呢!”
一眼看去,朱元璋此刻看上去好像很高興,正仰頭大笑著,與老農像是結成了朋友一般。
“嗐,你操這個心乾嘛?”
朱橘擺了擺手,笑道,
“你以為老爹不知道?老爹的洞察力比我可敏銳多了,我都能發現,他心裡早就跟明鏡似的了!”
“這會兒,也就是陪著他們逢場作戲罷了。”
“我估摸著,老爹心裡估計在醞釀一個大殺招!對了,陸仲亨是不是被秘密帶到了鳳陽?”
朱標一驚。
“這,你怎麼知道?”
他朝著不遠處的車隊瞧了一眼,陸仲亨父子確實被秘密押來了,就在其中一輛馬車上。
但這事兒屬於絕密,經手操辦之人極少,小弟怎會得知?
“嘿嘿,這你就彆管了。”
朱橘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個橘子,笑道,
“反正我消息靈通。”
“來,大哥,吃橘子,你就等著看戲就是。”
朱標神色有些古怪,但還是從朱橘的手裡接過了半拉橘子。
“你小子,怎麼總能掏點東西出來。”
“這該不會是你藏在屁股後麵的吧?”
“……”
唰!
聊了半晌,朱元璋從地上爬了起來,撣了撣屁股上的塵土,回到了田埂之上。
“好啊!看來鳳陽是真的富裕了,親眼看到家鄉變得富饒,老百姓過上了好日子,咱心裡也高興啊!”
朱元璋咧嘴笑道,
“看來,鳳陽的縣令,應該嘉獎!當地的鄉紳,若有貢獻大的,也該旌獎!”
“這件事情,惟庸啊,你去落實吧!”
胡惟庸聞言,神色頓時一喜。
“是,陛下!”
“微臣定會察訪清楚,對鳳陽有功之人,絕不遺漏!”
朱元璋滿意的點了點頭。
“走吧,去咱家祖宅!”
“就在前頭,走上一裡地就到了,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破敗成什麼樣兒了,該不會已經被風吹跑了吧?哈哈哈……”
老朱揮了揮手,朝前快步走去。
朱標掃了那些莊稼漢一眼,又意味深長的瞅了瞅胡惟庸,不動聲色的跟上。
眾勳貴嘻嘻哈哈,像是來秋遊一般,嬉笑打鬨著,亦是跟在了朱元璋的屁股後頭。
……
半晌後。
朱元璋駐足於幾根破敗的梁木之前,默然不語。
“這兒是什麼地方?”
朱橘瞧了幾眼,疑惑道,
“牛棚?”
“馬廄?”
幾根梁木都已經腐朽的搖搖欲墜,隻能勉強看出它們曾經支撐起一個棚子。
而被它們所圍起來的地方,則是雜草叢生,除了雜草之外,也就隻剩下幾片破碎的竹片。
“這是咱的老家,你們的祖宅。”
朱元璋扶著梁木,輕聲道,
“咱現在還能想起當年當放牛娃的日子,你看這兒很破敗是吧?其實原先的它,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天熱的時候,跟個蒸籠似的,要是刮風下雨,那真是煎熬,那些個茅草上下翻飛,每翻飛一次,咱的心也跟著飛,生怕屋頂被風雨刮去。”
“小時候,每天跟咱一起入睡的,不是老鼠,就是田雞。有一次咱半夜醒來,覺得耳朵疼癢難耐,一看……好家夥,那老鼠竟是咱啃咬咱的耳朵!”
朱橘:“……”
眾人:“……”
這情形,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啊!
“爹,要不咱把祖宅翻修一下?”
朱橘忍不住道,
“好歹也是祖屋,不能太寒酸了吧!”
“這周圍,都沒人了啊!都搬走了?”
這兒有一條稍微寬闊點的土路,兩旁,都還有不少梁木歪七扭八的矗立著。
看得出來,以前這裡也算是村舍,隻不過人好像都已經跑光了。
“不是搬走了,而是都死光了。”
朱元璋輕聲道,
“那一年大饑,咱的爹娘,兄弟姐妹,全都餓死了,就餓死在這個屋子裡。”
“鄰居們也都差不多,當年把家裡翻了個底朝天,也就翻找出來十三粒米,這十三粒米,是全家人活下去的希望,但爹娘沒有吃,哥哥姐姐們也沒有吃,全都留給了咱,咱就是靠著這十三粒米僥幸活了下來,而其他人,多數都死了,僥幸逃亡的,很少,很少……”
追憶往昔,他有些黯然神傷。
“陛下……”
馬秀英上前,輕輕撫了撫他的肩膀,安慰道,
“過去了,都過去了。”
“爹和娘,還有兄長姐姐們看到你現在這般模樣,一定非常的欣慰。”
“你的表現,足以告慰他們在天之靈。”
朱元璋輕輕捏了捏馬秀英的手,又看了朱標一眼,轉而又看了朱橘一眼。
父母雙亡,兄弟死儘的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六親無靠!孤苦伶仃一個人!
好在。
現在有共患難同富貴的妻子,有沉重睿智的大兒子,還有調皮搗蛋,經常惹他生氣,卻又時不時給他驚喜的小兒子。
對於這個家庭,朱元璋無比的珍惜。
“陛下,吳王殿下所言有理。”
胡惟庸沉聲道,
“這畢竟是陛下的祖宅,豈能讓它如此破敗下去?再這樣下去,恐怕再過幾年,連這幾根梁木都沒有了,地方都找不到了!”
“交給微臣來辦,微臣將陛下的祖宅重新修建,一定讓陛下滿意!”
當年皇宮都是他督辦修建的,修建一座祖宅,那還真是拿手好戲。
“不,不必!”
朱元璋揮了揮手,堅定道,
“咱不會去動它,永遠都不會!”
“咱的父母、兄姐,都是死在這裡,他們是被瘟疫和天災害死的嗎?不,不是!他們是被元廷的暴政,被本地貪官汙吏壓迫死的!”
“咱永遠不會忘記,當年種出一百斤糧食來,要交兩百斤糧食稅的場景!咱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些狗官因為貧農交不出錢來,將人活活打死的場景!”
“咱留著這座破敗的祖屋,就是要讓咱時時警醒,也讓所有官員時時警醒,元朝是怎麼滅亡的!咱大明,永遠不能重蹈覆轍!”
“誰要是敢再如暴元官員那般欺壓百姓,魚肉鄉裡,咱一定讓他死的很難看!”
唰!
一股子殺意,從朱元璋身上迸發出來,震得在場官員皆是心神一震!
原本嘻嘻哈哈的勳貴們,此刻心裡也都是咯噔了一下,紛紛收斂笑容低下了頭。
“還有你們。”
朱元璋看向朱標等一眾皇子,沉聲道,
“看看,看看你們的爹,就是從這地方逃出來的!”
“一路當和尚、乞討,才成就了今天的帝業!想想吧,這一切是多麼的來之不易!”
“你們之中的多數人,一出生就享受了榮華富貴,可以說根本就沒有困苦過!吃過最苦的東西,無非也就是幾碗湯藥而已,今天,咱就要讓你們意識到,也就是二十年以前,你們的爹就住在這樣的地方,每天餓著肚皮,被死亡所威脅!”
眾皇子聽著這番話,皆是沉默不語。
就連一向最調皮搗蛋的朱橘,此刻也一言不發,認認真真的聽著。
老爹的發家史,的的確確就是一部血淚史啊!
“如今,雖然富貴了,但……這富貴真的就一定長久嗎?”
朱元璋掃視著一眾皇子,道,
“說什麼千秋萬代,那都是騙人的鬼話!強盛如漢唐,也才幾百年?”
“咱雖然開創了帝業,但如果你們不思進取,如暴元之貴胄一般肆意妄為,那麼,咱們大明也依舊不會長久!甚至可能連暴元都不如!”
“所以,咱今天就要給你們立下一個規矩!將來要是誰犯了大錯,尤其是在封地乾了欺壓百姓的混賬事,咱也不打他,也不罵他,就讓他滾到祖宅來,不吃不喝住上三天三夜,作為反省!”
眾皇子:“!!!”
這懲罰,太有震懾力了!
這破敗的祖屋,裡頭恐怕早已是蛇蟲蟻獸的天堂,而且連個遮蓋的東西都沒有,簡直是比牛棚還不如!
甚至,還不如天牢!
夜裡,搞不好還鬨鬼,畢竟這周圍餓死發瘟疫死的人太多了,怨氣深重……
在這種地方一個人待上三天三夜,那絕對是極致的折磨!
想著想著,眾皇子紛紛看向朱橘,目中露出憐憫之色。
朱橘:“???”
“乾嘛乾嘛?你們看我乾嘛?”
他一臉不爽的道,
“我雖然愛鬨騰,但欺壓百姓的事情我從來不乾的好吧?”
“倒是老二老三還有老七老八你們幾個小心點!你們幾個天性乖張,到時候說不定會乾出出格的事兒來!”
說著,朱橘轉頭看向朱元璋,一臉認真的道:
“爹,我覺得三天三夜太少了!這麼點時間能有什麼威力?”
“七天七夜吧!這樣才能起到真正的懲罰效果!”
朱元璋微微頷首。
“好!如你所奏!”
“就七天七夜!”
朱橘咧嘴一笑,朝著朱棡幾人挑釁般的瞥了幾眼。
看到時候誰當這個倒黴蛋!
反正,絕對不會是咱!咱可是砸了青樓都會照價賠償的乖寶寶,絕對乾不出欺壓百姓的事兒來好吧!
正說著,兩道身影匆匆而來。
“參參參……參見陛下!”
“草民劉繼祖,參見陛下。”
兩個百姓跪伏在朱元璋麵前,一人還算鎮定,另一個卻是瑟瑟發抖。
“劉繼祖?”
朱元璋略有幾分訝異,上前將人扶起,笑道,
“還真是你啊,咱還正想去找你呢,你自己倒過來了,好……”
“多年不見,你老了許多啊!”
劉繼祖聞言,卻是苦笑一聲。
“人誰能不老呢?也就隻有萬歲爺您不會老,比起當年,您更有精神頭了!草民都都快認不出您了!”
他拱了拱手,道。
朱元璋哈哈一笑。
“沒想到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的放牛娃,如今成了皇帝了!”
老朱見到劉繼祖似乎很高興,連連拍著他的肩膀,笑道,
“說起來,要不是你當年給咱一塊地葬父,咱說不定也無法發跡,咱剛聽人說,那下麵可能埋藏著龍脈呢!”
“當年要是你給你爹埋進去,搞不好當皇帝的,就是你了!哈哈哈哈……”
聽到這話,劉繼祖臉上頓時露出惶恐之色。
“哪能啊!陛下玩笑了,玩笑了!”
他忙道,
“那隻是個小土坡而已,有何神異?縱然真有神異,那也是因為陛下將父親葬了進去,才能發揮作用。”
“若是我把老爹埋進去,那一定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草民有自知之明,就我的才能,就是在縣衙裡當個主簿都費勁啊!”
朱元璋聞言,笑容越發燦爛。
“主簿?屈才了屈才了!就憑你這番話,高低也能當個縣令!”
老朱道,
“不過,咱不打算讓你當縣令,你對咱有恩,咱打算賞你一個天大的恩德!”
劉繼祖瞳孔一縮。
天大的恩德?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聽朱元璋正色道:
“劉繼祖獻地有功,著,封為義惠侯!”
“從此往後,你就是我大明的侯爺了!怎麼樣,這個賞賜,滿意吧?”
聽到這一番封賞,身後一乾文臣武將皆是露出了羨慕之色。
尤其是那些北伐的將領們,此刻甚至可以說是嫉妒了!
他們拚死拚活和元人拚殺,立下那麼多戰功,現在都還沒有封爵呢!能不能夠上侯爵還不一定呢!
這劉繼祖倒好,啥也沒乾,就當年給了一小塊墓地,搖身一變就成了尊貴的侯爺,比他們這一幫人都要封的早!
這……上哪兒說理去?
“這……陛下如此厚賞,草民擔當不起啊!”
劉繼祖受寵若驚,連忙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頭。
“老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咱老朱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今天,便是對你湧泉相報!”
朱元璋將他扶了起來,正色道,
“起來吧,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
“你擔待的起。”
一番話語,聽得劉繼祖熱淚盈眶,可跪在一旁的那人,卻是發抖的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