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霓裳終於慢慢抬眼,依他之言,望了過去。
崔重晏凝視著她“我之後悔,乃是因你。我為一時意氣之爭,罔顧你的心意,將你置於極大的羞辱之中。我錯了。我向你發願,從今往後,我崔重晏再不會如此對你。”
“不但如此,終有一日,我也必要將世上,還你以一位公主該當有的榮光和尊貴。”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鏘金,字字發願。
李霓裳執梳的手停了下來,一動未動。
燭火暗吻女郎的螓首蛾眉,一張姣麵,如午夜夢中故園裡的朦朧海棠。他禁不住目不轉睛地看著。終於,她略倉促地動了一下,臉偏過去,抬起她仍握梳的手,將最後的一握長發梳到了發尾。
此時,外麵也傳來一道輕咳聲。
崔重晏醒神。知該走了。
“裴家二郎的事,你不必過於顧慮。”
“似裴家出來的世家子弟,行事自有準則。我若所料沒錯,待誤會澄清,該當怎樣,仍是怎樣。”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隨即起身辭去,如他來時那樣,身影消失在了門後。
天亮了,馬車入城,載著李霓裳回到了齊王府。
這一次,走的依然是上回走過的便門,悄然無人看見。她也住回到了那座小簷樓內,中間除了那個世子崔栩回來,曾試圖闖入見她不成之外,一切仿佛都和此前沒什麼兩樣。那一段遭劫的經曆,便仿佛是一段她臆想的離奇的經曆。
幾天之後,齊王府的正門,也迎來一位盼望已久的貴客。
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受其兄靖北侯之托,不遠千裡,終於在齊王的壽日到來之前,順利抵達青州。
齊王歡欣不已,獲悉消息,親自領人出城,將這位年輕的貴客迎入王府。
齊王府正門大開,齊王於新落成的紫璧園的金碧大堂內大擺筵席,為貴客接風洗塵。
世子崔栩、齊王義子崔重晏、田敬、青州百官、當地名士,這些人不用說,皆列位相陪,就連平日一向很少出來的那位人隻聽聞過其名的齊王夫人,亦罕見地露麵,盛妝與齊王同坐,一道宴客。席間鐘鳴鼓樂,藝伎獻舞,青州已是許久不曾有過如此豪奢的盛宴了,當夜,府內火杖齊燃,亮若白晝,飄越出牆的歌舞之聲在數裡之外的街市上亦是隱隱可聞,惹的坊巷裡的百姓好奇不已,紛紛打聽今日來的到底是何方貴客,竟能叫一向撙節的齊王破例至此地步。
未等筵席完畢,裴家二郎君的美名便已經由賓客之口傳出。年輕的郎君,不愧是河東名門之後。他的容貌俊美而英桀,舉止鴻軒鳳翥,高雅不俗,連他席間神色清冷,笑意甚少,從頭至尾說的話寥寥可數的孤高自傲,也成為了世家子弟矜貴氣度的最佳詮釋。
齊王夫婦對他的喜愛之情更是絲毫不加掩飾。宴畢,賓客散去,夫婦又將裴二郎君引入雅室,擺上私宴繼續款待。片刻後,夫人見他麵上隱露幾分不耐煩似的倦意,朝那一班樂伎看了一眼,眾樂伎連同全部侍婢魚貫退下,雅室便隻剩齊王夫婦與裴家二郎。
齊王親自斟酒一杯,笑道“本王等候賢侄,已有多日,今日終於見到,實是歡喜。方才人多,說話不便,大恩不言謝,這一杯酒,本王便先乾為敬。”
自那日崔女被那位姑姑接走後,這一路上,裴世瑜心內的一股氣便始終消不下去,將他堵得日夜不寧。時而恨不得當場掉頭回轉,不去勞什子的青州了,什麼婚約,更是可笑,他怎可能還會娶那崔女?就算她是瑤池仙女,他亦絕不會再多看一眼。時而他改念頭,覺著就此放過那對男女,豈不是遂了他人心願?他裴世瑜從來不會做如此的窩囊好人。索性就將崔女娶來,自己不要,晾著也好,反正不能叫彆人如意。時而他又恨不能插翅飛去,立刻出現在那些人的麵前,好叫齊王那老匹夫知道,他早便看出他女兒與所謂義子之間的私情了。家風不堪至此地步,竟還死乞白咧要將女兒嫁來,當他裴世瑜和裴家為何?究竟是何等厚顏無恥之人,才會有此行徑。
便是如此,他一路滿腹暗怒,抵達青州,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方才那場盛宴之上,見那日那個齊王義子還若無其事來向自己敬酒,心內便在冷笑了。此刻終於等到齊王開口,似要談及此事了,想必那位姑姑認出他,並將事告知齊王了,如此也好,省去他再費口舌。便勉強壓下暗怒,笑了笑,道“舉手之勞罷了,區區小事,貴府千金無礙便好。”
他本還想再說一句,“貴府義子與千金應是青梅竹馬,兄妹情深,當日即便我未遇到,她那義兄想必也會出手”,忽然想到女郎年紀也小,天真不知世事,或許遭人誘騙,齊王夫婦並不知曉也未可知,他若是此刻便當人父母之麵揭其醜事,未免有**份,終還是忍了回去。
齊王夫人道“小郎君怎如此客氣。郎君救下我那本家孤女,此恩此德,沒齒難忘。”
裴世瑜怔了一下。
夫人便將自家一個女孩兒陪伴齊王之女同去太平寺禮佛,不想陰差陽錯,竟然被人當做齊王之女劫走的事略略講了一下,講完,笑歎了一口氣“我那義女瑟瑟此前接人回來,同我講,救人的那位年輕郎君高義,竟不肯叫人記恩,未報來曆,她無可奈何,隻能先將人接回家中。救命之恩,豈能不報,我正想著再派人去仔細打聽,沒想到今日瑟瑟又講,她看到裴家來的那位貴客,竟然就是先前救了我家女孩兒的恩人。這可真叫巧了!大恩不言謝,裴郎君此次既然來了,那便一定要多留些時日,好叫我多儘些地主誼,以報裴郎君的恩德!”
裴世瑜還沒聽完齊王夫人的話,整個人便已驚呆,五指緊捏著一隻方端起的酒盞,當場僵坐不動。
齊王對親事,或者說,希望兩家聯盟之事,確實抱有極大期待,所以才會在明知裴家不願的情況下,不顧顏麵,借著這次壽宴再次提及。他也確實是在今日才從瑟瑟口裡知道前些時日救下李家公主的人,竟就是裴家的二郎。
裴世瑛前次回信,婚事希望頗大,但,依舊沒有完全答應。齊王怎會看不出來,借著良機,便又出言試探“不知賢侄此次出發之前,君侯可有與你談及彆事……”
他話未說完,留意裴家兒的麵色忽然變得極是難看,人一動不動,似魂遊太虛,遲疑了下,改口道“賢侄你怎的了?莫非是不舒服?”
裴世瑜被他叫了好幾聲,方驀地醒悟,抬目便見齊王夫婦看著自己,神色疑慮,定了定神,強抑下此刻心內的洶湧,緩緩放落掌中那隻幾被他捏碎的酒盞,若無其事地道“想是確實有幾分醉了,方才失態,還望見諒。今日承蒙盛情款待,時候也不早了,不敢再多叨擾,便請齊王與夫人早些休息,我也告退。”
他既如此說了,齊王怎不放人,忙朝外喊話,命人快些送裴郎君過去歇息。
裴世瑜深吸一口氣,忍下胸腹內突然湧起的酒水翻江倒海似的難受之感,起身,向著對麵二人行了一禮,邁步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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