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麵露尷尬,悄聲道:“其實何必叫他,他又染了風寒,左右人不來,大夥兒也省得膈應。”
兩人聲音放得低,沈明語仍聽得清楚,埋首夾菜時,越發心不在焉。
話本中的男主,正是蕭家三郎,蕭成鈞。
就在這場家宴上,她不慎中藥,離開時慌不擇路撞上遲來的三哥,由此叫他發現身份端倪。
許是受劇情影響,夢裡的沈明語就此處處一樣針對他,說是他少年時苦厄之源也不為過。
直至有人將她與他母親同時抓去,眾人毫不猶豫選擇了營救她,導致蕭母離世,沈明語才脫離了劇情束縛,再無極端行事。
但,一切都挽回不及了。
縱是夢中,沈明語也難以忘懷——
蕭成鈞為母親守靈時,一身素縞,麵色蒼白,緊抿著薄唇,獨那雙漆眸滴血似地發紅。
他緊緊盯著眾人,目光最後凝在她身上。
濃鬱至極的墨眸中,已無半點情緒,僅餘冰涼戾氣。
……
那場夢魘醒來後,沈明語震驚良久,難以置信地連掐了自己數把,臉都掐得生疼。
她很想找方士鑽進那狗屁不通的話本裡,給那個陌生的自己驅驅邪。
正是思緒雜亂,沈明語忽察覺肩上微沉,抬起眼來。
老夫人攬住她肩,笑問:“六郎想什麼這般出神?”
沈明語沉吟片刻,緩聲緩氣道:“我聽聞三哥還在罰跪,祠堂本就陰濕,今兒風寒雨急,若再著了寒,隻怕要病了。”
“孫兒想,今日不如先免了三哥的責罰,請他一起來熱鬨吧。”
這話聲氣兒不大,可話音才落,滿堂推杯換盞之聲霎時凝固。
眾人小心覦著老夫人臉色,又去看大太太薛氏。
薛氏急忙打圓場,“早請過了,隻是三郎病了,大抵是不便過來。”
隔了半晌,老夫人才稍稍頷首,“既病了,便叫他回去歇息,也不必再折騰一趟。”
見嬤嬤出了門,沈明語稍安下心。
蕭成鈞既然回去,今夜應當不會與他再有交集了。
但想起那夢,她仍有些不安。等一撥人寒暄完畢,見老夫人下去歇息,沈明語索性也尋了借口離席。
薛氏知她素來體弱,忙頷首道:“今兒雨急,我叫人煮了濃濃的薑湯,喝了再走,彆染了風寒。”
沈明語正要飲下,忽想起夢中之事,唇剛碰了碗沿便敷衍擱下了。
薛氏又喚了一聲,“玉珠,你不是也困了,與世子一道回去罷。”
薛氏拉過身側清麗婉約的姑娘,往沈明語身前推了下,笑盈盈道:“這是我侄女,近來探親住在府上,要勞煩你路上與她做個伴。”
沈明語展顏一笑,“嬸娘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連翹撐起傘,護著沈明語出了春暉堂。
表姑娘及其貼身婢女緊隨其後。
雨天路滑,沈明語走得小心。
她並非不知大太太的心思。
大房雖襲了爵,蕭大爺卻並無實權,隻領了個虛職,若能與沈家攀親,將來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但她不便直接拂了大房麵子,再瞧表姑娘窘迫的拘束模樣,不免一時心軟。
她隨意撿了個話頭,問:“方才席間,我瞧大家神色有些古怪,是為何?”
表姑娘猶豫片刻,柔聲道:“大抵是因為世子替三表哥求情,叫人意外。”
看沈明語好奇望來,表姑娘猶豫片刻,壓低聲道:“聽聞,三表哥尚在姨娘腹中時,便有大師斷言他身負煞星命格,將來雙親早亡,一生孤苦。”
“當時眾人都不信,誰知三表哥出生當日,便傳來了三伯父的死訊……再後來,蘭姨娘也瘋了……”
沈明語愣了下,咂不出心裡滋味,走上抄手遊廊時,仍有些心緒不寧。
剛過拐角,她突然覺得眼前發暈,步伐隨之踉蹌了下。
“世子?”表姑娘忙湊近了兩步。
沈明語止了步,倚著廊下等人高的花瓶,揉了揉發暈的腦袋,“許是不勝酒力,無妨。”
她忍著頭昏腦漲,正要喚人,卻不知連翹與另個婢女何時不見了。
今夜暴雨急遽,後院人跡寥寥,廊後一片芭蕉林,冷雨打得翠葉劈啪作響。
這時,身側柔弱無骨的手倏地搭上了她的胳膊,“要不,我扶您去旁邊歇息會兒?”
沈明語腦仁兒嗡嗡直響,心中登時警鈴大作。
她分明沒飲下薑湯,為何還會中了迷藥?
可眼下顧不得深思,她拚儘全身力氣推開表姑娘,拔腿就跑。
身後“哐啷”一聲瓷瓶碎裂的巨響,夾雜著表姑娘的痛呼聲。
沈明語無暇回頭,繞過芭蕉林,急忙朝芷陽院奔去。
雨霧鋪天蓋地鑽進衣衫裡,化作潮濕的冷意。
可她思緒卻逐漸昏沉,眼前似蒙了層薄霧,視野越發模糊。
沈明語額角突突直跳,自知決不能叫人看到這般失態模樣。
她踉踉蹌蹌朝前跑,胸口悶得幾欲窒息,步子越發蹣跚,也不知自己跑到了何處。
天光幽暗,曲折小路儘頭是座小殿,簷下沒有掛燈,黑黢黢的宛若凶獸血口。
沈明語扶著廊柱大口喘息,不得不扯鬆了束胸,才勉強緩過來。
這時,一牆之隔傳來動靜,說話聲斷斷續續,“……出事了,凡可疑人等,皆不能放過!”
沈明語當機立斷,抽出腰上的短刃,割破了掌心。
她疼得眉心擰成一團,但總算恢複了些許清明,四肢也不再那般發軟。
她緊走幾步,徑直進了殿,迅速反手關上門。
屋內昏暗至極,幾盞油燈搖曳,燭火將影子拉得極長,燈影扭曲破碎,越發陰森森的。
許是冷寂得滲人,沈明語總覺得黑暗中有人盯著她,脊背起了薄汗。
她四下掃了幾眼,心頭一凜。
角落裡蜷縮著個人影,大半邊身子融進了陰影中。
他低垂著腦袋,幾縷烏發垂落在下頜側,顯得臉色愈白。
滿屋死寂中,隻能聽見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就在她悄無聲息準備後退時,脊背驟然升起錐心的寒意,頭皮倏地發緊。
“砰”地一聲,頎長身影猛地壓了過來,將她結結實實抵上了牆壁。
後背一陣劇痛,沈明語下意識抬手抵抗。
對方卻比她更快,利落鉗住她的雙腕,反手將匕首抵住了她的脖頸。
沈明語哆嗦了下,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但,預想中的疼痛沒有襲來,脖頸隻是微微鈍痛,對方用的是……刀背?
燭火淌瀉,映亮了那張精致冷冽的麵容。
狹長的眸子緩緩抬起,光華流轉間,宛若狠厲的鷹隼,眼尾挑起時,更顯眉目陰沉。
那是雙宛若深潭、濃鬱至極的墨眸。
頃刻間,金鑾殿上的情形走馬燈似地掠過。
禦台下的冷麵權臣,與眼前人漸漸重疊。
沈明語心跳似是停滯了。
到底還是走錯了祠堂,撞上三哥,更糟的是——
她的束胸,鬆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