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邊說著,眼底又起了熱意,她兀自睜著眼,用通紅的眸子直直望著老夫人。
屋內一片沉默,靜得落針可聞。
老夫人隻撚著手裡的佛串,閉目不語,好半晌才重重歎了口氣。
又一聲“撲通”,蕭明景慌忙跪了下來,陪在沈明語身側,央求道:“祖母,今日確實事出緊急,六弟也是顧念著手足情深,看三哥身負重傷,情急之下逾越了規矩,還請您看在六弟和三哥血親之情,彆責罰他倆。”
見老夫人眉頭越發擰緊,蕭明景咬了咬牙,磕頭道:“我既為三哥之弟,亦是六弟之兄,若祖母要罰,我願為三哥和六弟代罰!”
沈明語麵色一驚,忙伸手去拉蕭明景,低聲道:“五哥——!”
“好了。”
老夫人緩緩睜開了眼,撚著佛珠的手擱在膝蓋上,讓身邊的崔嬤嬤和趙嬤嬤扶兩個孩子起來。
“在你們眼裡,祖母難不成這般不講理,不念孺慕之情?”
老夫人淡淡哂笑了一聲,繼而沉聲道:“我知道,三郎是為了救六郎才受了重傷,到底是性命要緊,豈會因此遷怒。”
她麵向蕭明景微微頷首,“這回不僅知道護著弟弟,還知道替哥哥說話了。”
然後又伸手將沈明語拉至身前,摟她在懷,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放緩不少,“六郎,你不必自責,今兒的事誰也不曾料到,祖母不會怪你們兩個,也不會罰三哥。”
沈明語依偎在老人家懷裡,不自覺嗓音哽咽起來,“可三哥至今昏迷不醒……”
她第一回發現,自己原來這般無用,既不夠機敏,也沒有強健的身體能自保,甚至眼睜睜看著三哥流了一路的血,看他疼成那樣,卻始終無能為力。
若她知道自己躲開暗箭,若她能當即爬起來拉著三哥就跑,若她會醫術……
可惜,她什麼也不會。
她除了事後替三哥辯解,說出原委,什麼也幫不了他,隻能茫然地在這裡煎熬。
“五郎,夜深了,你且先回去罷。”老夫人吩咐人送蕭明景回去,又叫屋外的連翹進來,“陪著你家小主子回芷陽院。”
可沈明語一動不動,安安靜靜站在門前,一雙明亮的眸子望著東廂房,不管連翹如何哄她、勸她,她仍是靜立在那裡,猶如泥塑般毫無反應。
老夫人見她執意如此,也沒再強求,隻叫她進屋來,“外頭冷,彆惹了寒氣。”
老夫人語氣稍頓,讓人給沈明語煮了碗熱乎的牛乳茶,溫和道:“把今日所有的事,事無巨細與我說說。”
……
蕭成鈞醒來時,已是後半夜。
他寒邪剛退,渾身大汗淋漓,貼身小廝侍候他更衣後,又昏睡了過去,隻模糊聽得外間傳來歡喜雀躍的聲音。
聽著那人年歲不大,頗有些語無倫次,執意要進來瞧他,隻是吵嚷了兩句,最後到底被人勸回去了。
他懸著的心慢騰騰落下,緩緩鬆了口氣。
……回去也好,他的確不想見她。
況且,等她想明白了今日的事,以後也不會想再見他。
“少爺,喝藥了。”
小廝竹煙端著煎好的藥,推門進來。
屋內門窗緊閉,燭光暗淡,簾幔暗影裡,沉鬱的目光隨即投向門外的廊下。
蕭成鈞麵色慘白,兩頰泛著發熱的微紅,漆眸凝視著夜色深處,緊閉著薄唇,一語不發。
竹煙撩開床幔,被他那陰沉的目光嚇了一跳,緩了緩才扶他起來,將藥碗遞到他身前。
一股令人聞之作嘔的濃烈藥味襲來,熏得蕭成鈞眉心輕擰。
“少爺,您安心養著傷,老祖宗說,今兒事出有因,怨不得你和世子,且到底人命關天,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竹煙絮絮叨叨,守了大半夜,終於看主子睜了眼,心裡正是高興,彎起眉眼,勸慰他道:“您不知道,您昏迷不醒時,世子去老祖宗那裡給您說了許多好話,把錯全攬自個兒身上了,小的瞧著,他待您是真有心的,這才算是個弟弟顧念兄長的樣子。”
蕭成鈞濃密長睫輕顫,繼而半垂下眼,盯著手中的藥碗出神。
車上寒邪發作時,他思緒渙散,隱約記得自己如何昏了過去。但比那鑽心的頭疼更叫他深刻的,卻是一路上帶著哭腔的“三哥”。
不是她尋常故作少年的清脆音調,聽著確實是小姑娘家的聲音,綿軟柔和,縈繞身側,一遍遍安慰他。
他確實貪戀了片刻,可他後來隻想掙開,遠離,逃避。
那點兒拂過心底的暖意,不會為他一直駐留。
如此……還是忘卻罷。
竹煙看自家主子麵色陰晴不定,擔心他傷勢是否哪裡加重,忙急切喚道:“方大夫!快,快瞧瞧少爺!”
一旁坐著記錄醫冊的方大夫轉過頭來,粗粗掃了蕭成鈞一眼,道:“沒性命之憂了,慌什麼,叫他快點兒喝藥才是。”
蕭成鈞緩緩出了口氣,將湯藥一飲而儘,始終麵無表情。
“小少爺,你這寒邪是老病症了,一直不見好,今兒再添三味藥材,你且再試試。寒邪附體可馬虎不得,還需你自個兒警醒著,千萬彆因一時逞強,就不當回事。”方大夫嘀嘀咕咕著,提筆寫了個新藥方。
看竹煙出了門,他忽抬起頭,話鋒一轉,沉聲問:“成鈞啊,你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中年人隨和的氣場已經切為嚴肅的長輩質問。
蕭成鈞避開他審視的目光,敷衍道:“春寒料峭,上回跪祠堂惹了寒,舊疾未愈,加之今日……”
“蕭成鈞,你方叔是在救你的命,你若不想活了,咱今兒也不用廢話這些個有的沒的。”方玉寒冷哼一聲,道:“我告誡過你多次,你這寒邪之症,若置之不管,不等你而立之年,就要去見閻王,你忘了?”
蕭成鈞默了片刻,說沒忘,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方叔,是我前幾日在江水裡泡了半個時辰。”
“才半個時辰?你是會敷衍的,我瞧至少兩個時辰!”
蕭成鈞抿了抿唇,沒再吭聲。
方玉寒盯著榻上倚坐的少年,眉毛擰成了川字。
早在蕭三爺尚在人世,便是他照料著蘭姨娘的胎。而後蕭成鈞出生,又是他診治蘭姨娘的瘋症,每隔半月便要來府上一趟。他從不忌諱那些傳聞,十八年如一日地照顧蕭成鈞母子,於蘭亭院而言,早已不似親人勝似親人。
方玉寒親眼看著這孩子從牙牙學語到如今的沉默寡言,從糯米團子般的懵懂可愛到心思難測的陰鬱淡漠。
“罷了,你不願說,我也不問了。”他揮了揮手,歎氣道:“你仔細著身子,再要緊的事也沒性命要緊,你若沒了,你娘、你祖母,哦……還多了個你弟弟,不知要傷心成什麼樣。”
蕭成鈞輕輕撩起了眼皮,沉如深潭的眸子裡泛起一絲光亮。
他聽方玉寒繼續說道:“你睡了多久,那小家夥就問了不知多少次,擾得我都快煩了,可看他泫然欲泣的可憐樣子,又不忍心趕他走。”
“才十五歲的小孩,雖隻比你小了三歲,可是人單純得很,料想從沒遇到過什麼大事,今兒定然是嚇壞了……聽府上的人說,去抬你回來時,見他就那麼一身血汙地跪在馬車裡,神色恍惚,小臉上全是淚……”
蕭成鈞捂住胸口,忽覺得心坎兒莫名有些疼。
方玉寒最終搖了搖頭,似是頗有感慨,“我總盼著這府裡的人待你好些,如今你倒是真有了個好弟弟。”
蕭成鈞緊咬著唇,緩緩閉上了眼,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許久,才聽得他沙啞的嗓音裡悶出來一個字:“嗯。”
方玉寒替他再診了一次脈,又叮囑了竹煙幾句,徑自推開門,熟門熟路地到客房睡去了。
蕭成鈞躺在榻上,盯著帳頂久久未動,眼神一片空洞,直至困倦無可抵抗,才漸漸闔上了眼簾。
這夜他難得睡了個安穩覺,鼻息間似是總有清淡的梅香,帶著一絲甜味,叫他潛意識安心。
第二日,蕭成鈞在一陣吵鬨聲中睜開了眼。
窗外有仆從來回走動的身影,應是在安撫蘭姨娘。不過片刻,蘭姨娘的哭泣哀嚎聲漸漸消散,趨於平靜。
晨光熹微,隱約可聽見遠處推門時細微的咯吱聲,與雀鳥歡快的啼叫聲重疊一起,溢滿生機。
柔和的日光透過窗格薄紗,落在屋內。
蕭成鈞勉強撐起身子,披了件大氅,取來榻邊的一卷書冊。
有人咯吱一聲推開了門,伴隨著濃烈的藥味。
他翻了頁書,沒有抬頭,啞著嗓子開口:“竹煙,取我的筆來。”
那人怔愣了一瞬,緊接著幾乎是衝了過來。
“三哥——!”
蕭成鈞指腹緊捏著書頁,瞳孔微縮,抬眼望去。
春日清晨空氣猶自潮潤,庭外薄霧流轉。
曦光透過霧氣,映照著那道單薄的身影,晃動朦朧,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
沈明語衝到榻前,聲音拔高了點兒,“哥哥!你醒了!”
蕭成鈞手執書卷,倚著輕曳的床幔,目不斜視,頎長身影似入定般,怔住了。
他薄唇輕動,夢囈般呢喃,下意識喚出了她的小名。
“……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