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原正秋]
而在他的名字下麵,還有一行小小的字。那行字看起來有些潦草,甚至筆畫都有些顫抖。我能想象出立原是怎麼用顫抖的手握住了筆,又寫下這行字的。
[抱歉啊狩君,我食言了,不能帶你去看森林了。]
在這行字的後麵,是一個小小的、調皮的吐舌頭的鬼臉表情。
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留下這行字的呢?還有那個[看森林]的約定,分明隻是一個小小的約定,一句連我都沒有當真過的口頭承諾。
當時的我在想什麼呢?我在想原來森醫生的[森]姓是這個意思。可是現在,這個字和森醫生的聯係終於斷了,它變成了一段完整的、我和立原的回憶,變成了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完成的約定。
立原死了。
原來……立原死了啊。
一滴水落到了扉頁上,又被書頁吸收氤了開來。我遲鈍的摸到臉上,隻摸到了一手濕潤。原來我,早已淚流滿麵。
悲傷的情緒突然入泄洪一般,一發不可收拾。我抱著那本書趴到了床上,嚎啕大哭起來。為了已經死掉的立原,還有上野,也為了我自己。
*
我主動找到了森醫生。
和其他士兵不同,我本就是森醫生投放到戰場上的。就憑著這層淺淡的關係,我自然有找他的資格。
我要去指責他,指責他我的朋友的死亡、戰場上千千萬萬士兵的死亡都是因為他;我要去質疑他,質疑他為什麼不把人的生命當成生命,為什麼要讓所有人為他的計劃買單。
我要把我的憤怒、我的迷茫、我的委屈,全都發泄給他。我不能代表全體士兵,我隻能代表我自己,我想找他要一個答案。
我第一次這麼魯莽的衝進他的辦公室。因為憤怒的加持,我已經忘記了在他麵前保持一個體麵的形象,甚至忘記了進他的辦公室之前要敲門。我就那麼莽莽撞撞的闖了進去。
“為什麼?”我厲聲詰問他,“[不死軍團]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就是為了毫無意義的送死嗎?”
森醫生很明顯沒有想到我會直接闖進來,但是他並沒有驚慌。在看到來人是我之後,他甚至慢條斯理的。將鋼筆的筆帽蓋上,又將正在寫作的本子合了起來。
“風間君,你在生氣嗎?”他很平靜的直視著我,“因為你的朋友的死亡嗎?”
我愣住了。
我想過森醫生可能會很乾脆的給我一槍讓我自愈;也想過他會極言厲色讓我滾出他的辦公室。可是我唯一沒有想到的是,他反而會表現的如此溫和平靜。
他說:“恭喜你,你已經變得更像一個人類了。”
不!這才不是我要的回應!
他不可能用這句話就讓我忘記此行來的目的。
“為什麼不能放過他們?”我不顧一切的朝他吼道,“明明這件事情非常簡單。隻需要不再使用晶子的異能力,就可以達成過半人數的傷亡,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舉白旗投降了。”
“這不可能。”他冷聲答道,“風間君,你不懂戰爭。”
直到這時我才正眼看森醫生。他看上去有些疲累,原本就有些凹的眼眶現在更是陷了下去。他大概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了,下巴處也冒出了些青澀的胡茬。隻是即使這樣,他依舊挺直著脊背。
難得的不修邊幅。
他開始變得像一個普通人了。
我似乎窺到了他的另一麵。
是打破了我對他所有認知的另一麵。
我稍微冷靜了下來。
“值得嗎?”不知道是什麼突然促使著我開口向他問道。
就這麼一場戰爭,葬送了無數人的生命。上野和立原的死亡還在我的眼前反複演著。我以為他會像之前一樣給我說一些模棱兩可的大道理。
可是這一次,他很堅定的告訴我:“值得。”
“為什麼?”我追問道,“有未婚妻的大倉死了,有弟弟的立原也死了。在此之前,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那些死在戰爭中的士兵們,我和他們無仇無怨。”
“風間君,你要知道。”他看我,“這是戰爭。戰爭就是這樣,從來就不會憐憫某些小人物。它不會因為人和人之間沒有仇沒有怨而就此停止。”
“我們不能投降。如果我們就此投降,敵軍將會徹底占領了常暗島。等他們將常暗島作為囤積物資和修整軍隊的中轉站的時候,那他們會肆無忌憚的攻入日本境內。炮火會擴散到每一處我所為之熱愛的土地,無數人將會流離失所。”
“這根本不是簡單的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事情,這是一個甚至幾個國家的事情。”
我被森醫生難得激烈的言語嚇得後退了幾步。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聽過森醫生為我剖析這方麵的事情。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很堅定的走到我的麵前。他稍微彎下腰,視線和我平齊。我看到了他那雙漂亮眼睛中深深的疲憊,還有決絕。
“如果[不死軍團]可以拖住敵軍的話,就算現在已經沒有武器和軍備了,就算隻是上戰場去當肉盾讓對麵打——隻要能拖住,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在[不死軍團]的身後,是整個國家。”
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肩頭:“風間君,我知道這種做法很殘酷,也很不人道。但我不後悔,我也不能後悔,我沒有後悔的餘地。
“我……”
我很想說點什麼,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我現在已經沒有了質疑森醫生的勇氣。他很疲憊,也很孤獨。他說為了國家他隻能這樣做。他就像是一個赤腳行走在荊棘之上的旅人,背負著血淋淋的罪孽,承受著萬人指責,但是依舊腳步堅定。
“我知道我未來將要麵對的是什麼。”他看著我,一字一頓的說道,“加諸我身上的罪孽,自有審判。”
然後,他輕笑了一聲。
聳了聳肩,整個人顯得無比輕鬆。
“不過即使這樣,也快拖不住了。常暗島大戰,就快要結束了啊。”他的語氣滿是感慨和遺憾。
“風間君,等下一次你再見到我,說不定就是在報紙或電視上了。而那時候的我——將端坐於軍事法庭的被告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