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就靠著一盞煤油燈驅散黑暗,這一丁點兒燈油還得省著點用。黃豆大點的火苗聳搭著腦袋,火光一暗一亮,微弱的光暈掛照在大聖瘦弱的一張臉上,孩童的眼睛睜得老大,清澈得像是夜裡的星子。
大聖身子躺平徐徐枕落床頭仰望星空出神,輕薄的靈魂從身竅抽出自動飄向盈盈皎皎的銀河,華貴溢彩的流雲倒退如鬆,風雲輕便舒適,伸展的魂靈一路向東神馳天河。
大聖心算口念,唇齒翕張,他動動小指頭數了五百顆星星後,孫三省移動胖胖的身子帶著宵夜慢慢騰騰折返不遠的門戶。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自從邁進破落的門第以後,孫三省低首懸心,粘附在他脊背的塵絲稍顯落魄,他單手勉勵撐起下巴露出一個憨憨的慈父笑臉準備迎接自己腹內扁扁的兒子。
他伸伸手輕輕推開“咯吱咯吱”響的一對門頭,木頭造的門楣早已被風沙腐蝕得殘缺少角,門麵遍布坑坑窪窪的鑿刻痕跡。
門縫不重不輕的徒手撥開,嗆鼻的灰塵撲麵而來,孫三省如同鼻炎發作打了一連串響亮的噴嚏,噴嚏絲少說打了四五個,鼻孔裡麵怪癢癢的,噴嚏射手不斷蓄力發射鼻水,“哎呀!該不會是誰在罵我吧!”
揭開頭上的六合帽隨意扔在桌邊,雙手打了打從外麵帶進來的黃土,口裡高興地喚道:“兒子,老爸帶好東西回來了,你趕緊出來吃飯吧!”
簡陋寒磣的房間,大聖餓得迷迷糊糊,上下兩邊的眼皮在打架,他惺忪著睡眼摻起了瞌睡,終於不知不覺趴在衾邊睡著了。
“老爸回來了!”大聖睡得渾不知覺,聽到老爸開門的聲音,他興高采烈地蹦下床褥,左右腳撒著穿反的拖鞋,屁顛屁顛忙出房迎接,接過老爸手裡拎的湯飯盛進碗裡,兩個人開始埋頭苦吃起來。
黑咕嚕咚的木靠椅,大聖輕而易舉地跳坐上去,倒逆的布鞋順勢滑掉腳掌,大聖一雙冰涼的小腳丫露在外麵,他自己拿手掌著勺子往口裡麵喂飯,嘴巴邊上粘的都是黏糊糊的碎米粒。
“老爸,我今天又數了一百顆星星!”大聖非常自豪地拍胸脯告訴他老爸,他比昨天多數了一百顆星星。
“兒子,等你哪天把天上的星星數完了,我們倆父子的苦日子就到頭了!”大聖既是孫三省的軟肋,又是他的盾牌,他的眼眶紅紅的,屬於自己的軟弱無能如同一枚毒刺深深紮進他底心,不忍兒子跟著他繼續造業,他拿起劍矛想方設法給了兒子一個卑微的希望。
“嗯嗯!”孫三省說的話非常有道理,大聖喂了一口飯,最後卯足勁兒地點了點下巴。
“你是我老來得子,你也彆怪你老爸沒用,你老爸這個人沒什麼本事,本來養活我一個人就困難,可現在又加上了一個你,兩個人吃飯都成問題。你先吃點苦等老爸哪天發跡了,天天三菜一湯晚上給你加餐好不好?”孫三省吃著吃著,眼角濕紅一片,大老爺們像一個娘們家哭唧唧的,要是傳出去那得多難聽,為了不讓兒子發現自己的懦弱,孫三省粗糙的掌心強抹了淚花跟鼻涕花。
“我老爸雖然不是一個好人,可他到底還是一個好老爸,有什麼好吃會給我先挑,撿到餿飯餿菜一定是我先吃,他喝野菜湯。”大口大口乾飯的大聖突然停頓碗筷,兩隻手掌著碗感概良久。
原來孫三省帶回家的剩飯是隔壁不要的,是彆人家吃剩下倒進狗盆裡喂狗的,他見到有好飯趕緊藏在兜裡帶回去給兒子吃,結果橫遭隔壁女主人的記恨。
那女主人口裡罵罵咧咧,狗嘴裡說不出一句人話,她大罵孫三省是個不講臉的。孫三省小偷小摸的行徑無益是個慣偷,每日儘撿些人家的剩菜剩湯,隔壁左右幾戶人家的剩菜剩飯都被他一個人撿高了。
女主人牙尖嘴利,恐小偷變本加厲偷拿自己家的東西,她怒視狗屋前畏首畏尾的懦夫:“給狗吃的,人也能吃嗎,我要是你啊,還不如找個地方一頭撞死算了,省得天天被街坊鄰居瞧不起,我自己都抬不起頭來!”
那女主人吃得好穿得好,說話卻是極儘尖酸刻薄。為了填飽爺孫兩個的肚皮,孫三省隻得抱著冷飯冷菜在一旁賠笑性。他垂容心疲,伈伈睍睍道:“沒辦法,沒錢啊!”
大聖默不作聲地扒著半碗餿飯,望著一向堅強的老爸黯然落淚,他懂事地放下手中的碗筷,默默低下頭去:“我是我老爸從外麵撿回來的,據他後來回憶稱,我當時生著大病,原先的人家怕養不活就將我扔在沙地裡,我老爸正好路過就將我抱回去撫養,一個男人沒結過婚生計都成問題,再加上還帶著我這麼一個拖油瓶,我老爸為了我真的是操碎了心!”
大聖永遠記得有一年的冬天,除夕的那一夜,討厭鬼的丈夫給自家的猴子們發壓邀錢,大聖稱呼討厭鬼的的丈夫叫伯,伯的婆娘喊伯伯。小伢們過年都有長輩們把錢,就是大聖沒人把,看著站在屋門前東張西望的大聖,伯偷偷塞給大聖兩張票子,要他彆跟伯伯說,大聖扭頭把這件事告訴給了他爸,孫三省要大聖快點把錢還給伯,伯伯要是知道了會跟伯吵架的,這種小錢他們不能愛。
平平無奇的一個地攤貨,微微泛黃的釉彩因為頻繁使用褪色得厲害,粗糙爛製的碗麵因為一筆帶過平添了一圈天青色的線釉,碗口碗底光滑的黃釉經年累月磨損變得粗糙極愛刮手,粗瓷碗因為破碎的童年記憶缺失了一塊指甲蓋大小鋒利的瓷片,大聖害怕傷著舌頭於是在另一麵心不在焉地咀嚼。
野菜湯將粒粒米飯泡得發漲,筷子頭挑起一顆軟趴趴的墨綠色大米,筷子無心攪動著流動的水米混合的湯飯,大聖心煩意亂根本沒有下嘴的欲望,他小小年紀本不該承受接踵而至來自大人的煩擾。
大聖口裡包裹食物正在咀嚼變質的黃泔水,他利用掉漆的筷子小心撥動著浸了黃湯綠水的兩粒飯粘子,低垂的眼神倍感困惑煩憂。
大聖一副想吃不想吃的樣子,孫三省瞥見兒子不肯乖乖吃飯,他立刻板著黑炭臉臉教訓起難得挑食的兒子:“兒子,你不是喜歡吃雞腿飯嗎,咱們以後天天吃雞腿飯,天天吃頓頓吃,吃到吐為止,你說高興不高興?”
“食不言寢不語,老爸這是你說的!”老爸又在裹筋,大聖連忙回敬他一句。
生怕兒子的肚子吃不飽,孫三省把碗裡多的飯趕給兒子吃:“好好好,都是我說的,你快吃飯,吃不飽飯就不能長高高,不能長高高,就沒有小朋友跟你玩了?”
大聖聽後賭氣地放下筷子碗:“老爸,你騙人,我肯定會長高高的,也會有小朋友喜歡我的!”
“那最好不過了,省得老爸以後操心!”看著眼前這個人小鬼大的兒子,孫三省仿佛覺得自己這輩子有操不完的心,他扮了一張鬼臉哄兒子開心,然後含著淚吃掉一坨餿飯。
每次吃菜湯拌飯,孫三省都會大笑,不過笑比哭還難看:“好吃啊,簡直比人參燕窩還要美味。他吃著飯的同時不忘叮囑好兒子快點吃飯。“你再不快點吃,老爸可要吃完啦!”孫三省喉頭苦澀,他勉為其難一口氣喝光胃裡發苦的菜湯。
大聖一聽是人參燕窩,當即勾起了小饞蟲肚子裡的好奇心,他咀嚼地咽了咽喉嚨管簇擁的口水,他一臉憧憬地詢問他那見多識廣的老爸:“老爸,你吃過人參燕窩嗎,那東西好吃嗎,咽得下去嗎?”
聞言,孫三省被一長條野菜卡住窄細的喉嚨管,一根長長的野菜沒有掐尖去尾還留著白色根係,孫三省難受想哭臉色發紫漲紅還流出了眼淚,他拚了老命吞下排斥在喉嚨口油醋不進的異物,而後食物在強大的壓力作用下發生轉變順利滑下食道,孫三省的身心得以舒暢些許。
大聖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他幻想著自己能快點長大,早日加入父親的行列,努力賺錢過生活,未來有一日吃到人參拌飯燕窩做湯的日子。
孫三省在兒子麵前牛皮吹破了天際,因為他不能讓他兒子曉得他老爹沒本事,教他兒子日後打心眼裡瞧不起他這個老父親,所以他故意扯高音量:“人參燕窩,老爸以前天天吃,吃到吐啊,最後還不是拿來當洗腳水泡腳。這種東西小孩子千萬彆吃,吃多了容易上火流鼻血,到時候又要花冤枉錢看大夫,劃不來!”
在聖火的點燃下,暗室角落的陰影混沌迷濁,家徒四壁透露著狼藉的垃圾,神聖光明的火把淡泊到描寫的人生是那麼的蒼白無力,以至於大聖黃乾黑瘦的臉麵變白變紫,烏鴉張牙舞爪的觸手抒情的變翅給予他蓬勃葳蕤。
有一天,天上下著鵝毛大雪,街上什麼人影也沒有,孫三省直挺挺地候在賭坊門外,他單薄的肩膀頭攢了一層皚皚白雪,而他凍烏的手掌心攥著三枚僅有的銅板。那是他低三下氣數日來充當乞丐討來的賞錢,此刻的他站在雪地裡滿心歡喜的是等賺了錢回家給兒子買雞腿吃。
“我今天一定要贏錢,回去給兒子買雞腿吃!”說罷。孫三省袍袖一揚,正了正頭顱頂端的破皮帽,從容而又淡定地走進賭海賭錢。在賭徒們的唆使下,輸光了最後一丁點身家,被賭場的打手亂棍打了出來,人死在了外麵,一攤血濕紅了黃土地。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你從來也想不到,一頓飽飯沒吃過的人,最後因為一個雞腿弄丟了自己的性命,窮苦人家出身的命運是有多麼的悲戚,孫三省是個苦命人,他煎首焦心的一生應該被黃土掩埋結葬!
“人有失意,馬有失蹄,我老爸賭輸了錢,被賭坊老板一腳踹在地上,後腦勺磕在大石塊上,一不小心摔死了,還是我親自給他收的屍。我把自己賣了給地主家當牛使才賺夠了安葬費,我親眼看見他下的葬。”幼弱的大聖穿著貧乏的單褲,凍紅的小手抱著凍僵的膝蓋,靠坐在一堆黃磚頭上,風沙迷住哀愁眼眶裡的波光點點。
“我老爸下葬的那日,漫天的冥鏘紙幣飛舞,白發枯槁的毛二爺爺拖著煎熬的病體站在黃土高坡上,他是我除了我老爸外我從小到大最敬重的長輩,我們貧窮的一家受他老人家的恩惠是最多的,隻可惜他老人家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藥石無靈,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的等待死神的降澤。”遙遙一條路,匆忙到古稀,毛二爺爺吊著一口氣兒親自前來吊唁大聖死去的老父親。
薄暮冥冥,暴風迅飛,飛沙揚礫,頃刻枯藤昏鴉隱沒荒野,再無一處雜草作物相見。
大聖老爸賭命的時候已然折進自己的命,毛二爺爺恨鐵不成鋼地砸砸黑木拐杖,怒罵大聖他老爸是個不爭氣的東西。
他渺望黃沙萬裡,九曲天河,垂憐下感淒淒切切,他悲咽道:“做人不能賭啊,你要是沒這個命,就彆老想著發橫財,你賭運氣的時候就已經掉進火坑裡去了。”
毛二爺爺心愁萬緒,痛心疾首,一口血痰噴了出來,人突然倒在地上昏了過去,再也沒有一刻醒過來,孫三省的葬禮也是毛二爺爺明年的忌日。
毛二爺爺的一番肺腑之言,宿命下鋪天蓋地的悲壯,黯然渺茫的沙霧看不見歸途,大聖黯然神傷被勸誡打擊得徹底,甚至是一跪不起,祭奠完仙逝的父親,大聖瑟縮著小小的身體藏進石頭縫裡傷心哭泣。
恍惚神夢,墓地一新,長沙一空,孫三省騎駕仙鶴遊蕩人間仙野,後麵緊跟著駕鶴西去的毛二爺爺,孫三省托鶴一笑,隨後消失雲端不知所蹤。
“我好幾次想哭,但是我去世的老爸告訴過我,人可以哭,但絕對不可以當著人家的麵哭,要哭也要躲在沒人的角落裡放聲大哭,這樣才沒有人看不起你!”大聖站在一堵牆前,胳膊肘子橫在牆上,以手遮麵嚎啕大哭。
這個埋葬黃土地一生縮影的男人終究是死了,他浩浩蕩蕩的來,零零星星的去,他布衣韋帶葬身貧賤的土野,他飄蓬斷梗無根的脊爪濃縮沙壤,漫天卷地的黃金穀徹底結束了他冗長的渾渾噩噩般的氣噩。
“啊……”大聖痛失慈父崩潰大哭,哭得是稀裡嘩啦眼淚鼻涕流。
生是爺娘,死是閻王,先讓你生,後讓你死,這就是生命隨波逐流的常態,也是人類自然死亡的形態。
大聖常說,我這個人生下來命就不好,什麼事偏偏都讓我給遇到了,我不認命,即便這個命就是我的命,我也不會認命,孫三省不信命卻非要跟命運對著乾,結果卻還是服從老天爺的管理死在了命運的安排下,圈畫在自己結局的地點裡,萬裡黃沙做了陪葬。